海棠小说 > 都市言情 > 战山河 > 正文 第一一五章 炸裂
    一一五、炸裂

    陈寿平看了李潭一眼,疲惫地甩了甩,问,“枉顾军令,擅自动兵,其罪当诛,穆统领认罪吗?”

    此话一落,李潭为之一惊,这话的言下之意分明是,陈寿平显然未将自己昨夜秉烛夜谈的话听进去。

    下一刻,穆争鸣垂着头,咬牙道,“末将甘愿受死。”

    李潭嚯地站起来,一个“你”字卡在喉间正难以出口,就觉郭业槐眯着的双眼透来的视线,他便将后面那句“不可”艰难地咽了回去。

    李潭唇角的皱纹微微颤了颤,低声道,“哦,微臣是想,穆统领犯下这等死罪,怎是一句甘愿领死便可弥补的,大将军,此时正值北伐之战,南朝大军切不可在此时出了乱斗,若实在要定罪,是否也可等伦州一役暂为平息之后,再行处置,当然,一切还请陈大将军和郭大人定夺。”

    郭业槐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李潭,又低眉顺眼地瞅了片刻陈寿平,随后,拖着他那条跛腿挪到了穆争鸣身边,蹲下身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跪坐在地上、全身是伤的穆家统领,“穆统领这右腿是叫敌军的夹子给咬了?”

    “夹子”便是镇北大军中人尽皆知的饮血夹,穆争鸣抬头看了他一眼,咬着嘴唇,一张脸像是涂了血红色的胭脂,他怔怔地盯着郭业槐出神,一句话也没。

    陈寿平不知道穆争鸣那复杂的眼神究竟是何意味,如今暂且不提浅洼之战如何艰险、大军伤残多少,也不提刘鹤青出兵营救之举是否妥当,就这事件本身,出发点就令人疑惑,穆争鸣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私自出兵,是有人透露过他敌军的行军路线么?

    想来,只有拥有完全制胜的把握,才能让穆争鸣不顾一切地擅自出兵。他初来北方,从未结识过任何人,身边能与之探讨的除了李潭,便是眼前的这位郭大人了。陈寿平慢慢将飘忽的心思收了回来,这些乱七八糟的无证之论在他这里,从来做不得证词,更不能以此为断。

    陈寿平笑了笑,道,“穆统领倒是大义凛然,你可知你私下出兵,坏的可能是北定的大计,你以为此番出兵,死了几个人不足为论,你可知你暴露的可能是我方的兵力,也可能是多年的战局部署,你一个人死不足惜,那千万将士的性命,难道也不值一提吗?”

    最后几句,陈寿平几乎是低吼出来的,那吼声振聋发聩,在场却只有郭业槐一直似笑非笑地盯着穆争鸣,等陈寿平这一趟吼完,他才开口道,“不光是陈大将军忧心的这些,此番穆少爷随军出征,你父亲的意思是要你跟着陈大将军能有所历练,将来总有一天接下他禁军统领的职位,可你此番妄自出兵,穆统领若是知道了,他在禁军之中要如何自处?京中上下会对你们穆家作何感想?”

    穆争鸣咬牙忍耐,嘴唇被他咬破了皮,正一点一点渗着血,“郭大人心系穆府,在下感激。夹子只在我腿间过了血,没咬进去,死不了。如今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穆争鸣一句“一人做事一人当”得好生响亮,可李潭差点被他这句话给咬到舌头,他缩着脖子连忙拱道,“将军,微臣有一事禀告。”

    陈寿平:“!”

    李潭左思右想,“穆统领在浅洼一战中血战呼尔杀突围军整整一日一夜,关于敌方饮血夹军的部署情况,我想此时军中尚无一人了解,穆统领暗自出兵实属不容恕,但是否可以让他先戴罪立功,将战局之中所见尽数列出,也好给将军提供更多克敌线索,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此番事已至此,倒不如将负面影响降至最低。”

    郭业槐要治罪穆争鸣的意愿已经再明显不过了,李潭这是要干什么?捅这种篓子,日后回京,他该如何在郭业槐下自处?陈寿平不禁疑惑,一个浅洼之战,就已将军中人马弄得人仰马翻,狼平大捷取的硕果,已所剩无几。如今南军部队几斤几两,还不是瞬时暴露在敌军的眼皮子底下,战况紧迫的档口,还有时间在这里搞“窝里斗”,陈寿平剑眉渐渐皱起,终是受不了这你来我往,战场上刀兵相见,总比这暗潮汹涌来的快哉。

    郭业槐掸着袖子,慢慢站起,“老李啊,你这人就是实在,我很早之前就跟陈将军过,那次还是在幽州,靳王殿下不听军令,私自离队,导致三十六位将士身首分离,尸骨被七零八落地运回幽州,门外就是战死者的妻儿老母惨烈的哭叫声,那一次,只才死了三十六人而已,陈大将军就对他用了杖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当初是靳王,如今是穆统领,试问不治罪,如何服众?又如何慰藉前日死在浅洼中那千百将士的铁骨忠魂?”

    李潭话未到,就听——

    “报——,”此时,有兵士进帐来报,“将军,刘副使醒了。”

    穆争鸣往前挪了几步,试探性地询问道,“他怎么样”

    “听军医,肋骨折了两根,肚子被长刀捅了个对穿,”步兵咬牙道,“这处伤最要命,但是他嘴硬,一声没吭。”

    陈寿平叹了口气,“告诉军医,务必好好医治刘副将军,靳王殿下回头找我要人,我要还他一个活蹦乱跳的。”

    “是!”兵士转身出帐。

    陈寿平憋着的一口血简直呼之欲出,这两人可倒好,一个擅自出兵被困,一个冒死营救再被困。再加上李潭、郭业槐这两个各自为营、揣度不透的随军参将,此时的陈大将军,无比怀念当时有某人支招的日子。

    李潭刚要开口,却不想又被打断——

    “报——”信兵又至,“将军,王爷回来了!”

    众人:“!”

    陈寿平扶着案子霍地站起,“这么快?”

    陈寿平未料到靳王带领大军这么快就能回营,穆争鸣和刘鹤青因为伤重,所以靳王就派了最快的车马将这些伤兵先送了回来,自己则带着先遣军殿后,要晚两日才能到达。

    “我快马先行,胡立深带大军后天才到。”只见靳王重甲短刃地走进大帐,“可不是快么。”

    几人连忙行礼,靳王将短刀一放,大步流星地走过去,“都起来,这是在干什么?连帐外头那些看门的弟兄都肃着一张脸。”

    郭业槐点了点头,“王爷一路奔波,来人,上茶!”

    “不必。”靳王似有似无地扫了一圈眼前众人,最终落在了正跪在正中的穆争鸣身上,问道,“穆统领?这是在问罪?”

    李潭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回道,“回殿下,大将军正打算治穆统领的罪,穆统领私自出兵,违背军法条例,论律当斩,但下臣以为,浅洼一战虽不在计划之内,却也试探了敌军的兵力,此刻正值北疆初战之时,咱们应当一致对外,这处置的事情,是否先暂缓处理。”

    薛敬低头看了一眼穆争鸣腿上的伤,皱眉深深叹了口气,“大将军,此事交我处理,您意下如何?”

    陈寿平头痛欲裂地摆了摆,恨不能赶紧把这烂摊子都交出去。

    靳王道,“将穆统领押下去先治疗腿伤,耽误了医治的时间,心落下残疾。”

    “是!”传令兵立刻领命。

    “对了,”靳王又道,“医治的营帐就设在郭大人的帐内,郭大人这些日子看运粮草实在费心,想必也需要个操劳的帮。”

    郭业槐一下子懵了,“王爷?您您这是何意?这大军的辎重、粮草,火铳营用的火|药、步兵用的犀皮,哪样不是微臣亲自核查后才供给将士们,穆统领能帮我什么?再了,您将一个重伤戴罪的伤患放在我的营帐中,若是他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跟大将军交代?怎么跟穆府的人交代?大将军执法严明,眼里从来揉不进沙子,微臣觉得,这件事还是由大将军做主比较妥当。”

    郭业槐极其会用话术,几句话就将靳王揽过去的事又推皮球一样的推回给了陈寿平,然而陈寿平学会了保持车模,只靳王暗自笑了笑,疲惫的面色上却不改往日一贯的“铁石心肠”,游刃有余道,“本王正是担心郭大人为这些事操劳,才将穆统领安排在您的帐内养伤,你所辎重、粮草、犀兕的繁复多变,多个人帮衬着,不是好事吗?”

    “大将军,”郭业槐快走几步,冲陈寿平道,“殿下这样安排,郭某深觉不妥,穆争鸣如今是罪臣,怎能与我同帐共事!”

    穆争鸣终于炸了。再怎么他身为京师穆府的公子,爷爷和老子打了一辈子的仗,到了他这一辈,好不容易划拉个战场的差事想立立军工回去承袭祖上衣钵,没想到吃了一路的瘪不,想立功没立成,还被人灰头土脸地从战场上救回来,已经将脸丢尽了,本来对郭业槐那点残存的同位京师的同僚之情,算是被郭业槐这几句话彻底弄没了。此时他再也忍无可忍,厉声道,“郭大人,大将军和王爷都还未给我正式定罪,何来罪臣一!倒是你,我贸然出兵,深陷险境一事事出何因,你难道不清楚吗!”

    “你!”郭业槐一张胖脸被憋得通红,吼道,“姓穆的子,你莫要血口喷人!”

    穆争鸣愤恨地别过脸,吼道,“我是血口,但我恨不得咬烂你!此事后果我一人承担,要杀要剐,随便你们!”

    “穆争鸣!”郭业槐吼道,“你当镇北大军是穆府的后花园,还能像你祖父那样一遮天不成!你以为北伐大军的军规是摆设吗?此事非要有个裁断的话,你穆争鸣必杀无疑!”

    “那你杀!”穆争鸣双眼怒红,要不是腿部重伤无法移动,此时他已经扑到郭业槐身上咬住他的喉头了,“我穆家岂能是贪生怕死之辈!郭大人,您老记着,我就算是死了,做鬼也咬死你!穆家死士以一敌百,想把那晚你所述之事捅到靖天,那也不是不可能,你休要在我面前狐假虎威!”

    郭业槐直接气炸了,抡起椅子就想动,被陈寿平一拍桌子,喝道,“够了!”

    还没将敌军尽数剿灭,自己人倒是内讧上了。

    然而反观靳王,此刻恰是万分平静,看不出喜怒之色,他抿了抿嘴,笑道,“看来二位对我南朝兵制不甚了解,一个自己并非罪臣,怕是已将那浅洼里尸骨未寒的同袍之血全都忘光了;一个又自己干的是粮草辎重的大事,不容他人着干预,那我倒要问问郭大人,一个普通的士兵一日用粮多少,火铳营车马、药石、车夫、护甲共分几等,车马每日行军粮草需行几石,品目几种,郭大人,您能立刻告知本王么?”

    郭业槐:“”

    “如若不能,就好好在帐子给我记,记到倒背如流为止!”

    “王爷,您这是强人所难!”

    “我强人所难?”靳王冷笑一声,“郭大人,一个监粮官,如果连最基本的战备品目都不能烂熟于心,不能将战士们每日的吃穿用度倒背如流,何谈定国?郭大人是我朝股肱之臣,若是陛下在朝会上问及同样的问题,您也会质问父皇他老人家‘强人所难’吗?”

    “你”

    “若是不想这帐子的事传出去,您就仔细地闭上嘴。”靳王收回笑意,朗声道,“来人,将两位大人请回军帐,要吵,就关进一个帐子里吵!”

    穆争鸣是没力气吼了,最后那几句几乎用尽了他全身所有气力,郭业槐离帐的时候连背影都透尽了崩溃。李潭见这变故还没反应过来,等对上靳王望过来的眼神,立刻反应过来,“王爷日夜兼程赶回,想必有很多事要与将军商议,微臣去探望刘副使,郭大人的帐子就在微臣隔壁,若有什么事,微臣会立刻前来告知二位的,告辞。”

    这一进一退,把握得尤为适中。

    待众人退去,陈寿平不由自主地冲靳王笑了笑,“你一路奔波,辛苦了,我叫他们给你准备吃的,来——”

    “慢着,”靳王摆了摆,“不必了,没什么胃口。”

    也许是察觉靳王神色不对,陈寿平未敢直接开口询问,到底是不知如何拿捏分寸,只能捡些有的没的,好像不备个满汉全席出来,都不知如何“谢罪”一样。

    靳王坚持“不必”,陈寿平也就只能作罢。

    “浅洼一战”陈寿平刚开口。

    靳王便接了话口,默然道,“浅洼一战,我先遣军五万人遇敌军三万,斩杀三,损兵五千,算是彻彻底底地败阵。”话到一半,他又转去看陈寿平,“呼尔杀的副将最后已将我摁在地上,刀尖就离我这么近了,但是他们忽然撤军了大将军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陈寿平一愣。

    靳王的脸色全然不似方才刚刚回营时那般,此时沉下后,坦坦荡荡的眼神之中竟平白添了几分悲凉。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了个血帕子包裹之物,“想必大将军认识这个”

    带血的帕子上分明地绣着青竹落雨图,那是姑娘秉着烛光一针一线、歪歪扭扭地绣上的,不擅女红、男儿性格的她,将那青竹落雨绣得粗糙斑驳,零落的线头满布,可陈寿平清清楚楚地记得,这是三雪的绣迹。

    靳王将那帕子展开,掉出了一个血红的东西,他五内俱焚,脱口而出的语调,却比想象中平静,“这青竹落雨,还有这半截红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