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七、破茧
十年前的那个起风的夜里,他也像这样背着自己吗?鹿山怔怔地想。
那一夜风雨如诉,断崖下的深涧中还断断续续传来风啸。
鹿山记得,临近逃离的半个月前,后峰石牢里被关押的少年中有个别染了时疫。疫病一旦被发现,所有牢房都要被彻底肃清一遍。那些看守少年们的牢卒唯恐时疫招惹自己,便将那些染了病的孩子关押在一处。更为了以防万一,同那些病娃娃相邻拘押的孩子们,不管得没得病,都被一同当成时疫患者收押了。
鹿山当时就在其中。
牢房大开,所有被拘押的少年都被关进了临时羁押的“病牢”。
鹿山当时也病得很重,是不是染了时疫他也不清楚,只偶尔脑子清明的时候,能听见周围孩子的话声。那也是他短暂混乱的记忆中,唯一一次身边同时出现这么多人。
之后鹿山回想过,他其实早已不记得自己是几岁被扔进这个牢房里的了,更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牢里被一同关押的孩子有很多不会话,甚至很多到了八九岁的年纪,还停留在咿呀学语的形态,渴了会叫,饿了会哭。
但也有少部分孩子是会话的,鹿山就会。所以他万分确定,自己实则是半路被这些人抓进来的,而并非天生就长在这里。
分关病牢的那一天,一同被押进来的一共有十四人——七岁到十几岁不等。与鹿山临坐的少年名叫“庚寅”,是这些孩子里年岁最长的一个。
他起初只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不闹也不叫。
再后来,鹿山发现,庚寅同自己一样,也会话。
被关押进病牢的第一天夜里,这个名叫“庚寅”的哥哥就从袖子里偷摸掏出一块粗糙的石头,悄声对鹿山,“别出声,过些天我带你离开这里。”
鹿山惊疑地问,“石头哪里来的?”
“换牢房的时候,我从那边的硝石山上扒出来的。”
鹿山迷迷糊糊地又问,“你怎么知道从哪里能逃走?”
庚寅神神秘秘地,“换牢房时,我趁观察了他们巡逻的线路。”
窄的石门挂着斑驳的铜锁,那之后的一段日子里,鹿山时常看见,庚寅总盯着那个铜锁发呆。
而那块被他当做刀的圆石头从圆形磨到足以断锁,他用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
逃跑那一夜,长久太平无事的石牢突然出现了状况。
临近傍晚的时候,建康的孩子们头上被罩上了罩子,全部被锁着带出了石牢。
“他们要去哪儿?我们怎么办”
“不知道我害怕”
病牢里有几个会言语的孩子相继呜咽起来,直到最后那些人全部撤走,整个石牢才彻底安静下来。
鬼气森森的地牢,飘着霉烂腥臭的血味。
待整个石牢被清空之后,就见两名看守走了过来——“上头有令,‘病鼠’无用,不必带走。”
下一刻,还没等鹿山反应过来,这两个狱卒便一刀一个,率先将最靠近门边的两个孩子解决了。
鹿山清楚地听见近身传来的尖利的惨叫,他也记得自己曾拼尽全力地抬起头,却被那两个孩子脖子里迸溅出的鲜血喷了满眼。他挣扎着往后退,于阴潮的泥沼中,看见了这两只逐渐逼近的血兽。
时至今日午夜梦回,鹿山依然会被梦魇深处那两双弥漫血灰的瞳仁吓醒。
鹿山嗓子发涩,张大嘴巴,却连尖叫声都发不出来。耳边不断传来惨叫,门前的几个孩子依次做了这两人的刀下亡魂。
倏地,鹿山被人提着脚踝倒挂起来,额头撞向石壁,他挣扎着惨叫一声,一柄明晃晃的细刀坠着刺耳的铃声,蓦地向自己的脖子砍来——
却忽然,死气立断,鹿山头朝下地摔在地上,原来是庚寅情急之下扑过去抱住了那人的大腿,将他快要落下的刀锋撞开了。
“病鼠,找死。”那人血兽般一声厉吼,提着庚寅的腰,发狠地将他撞向身后铁制的铁笼上。
吼声震耳欲聋,发出“嗡嗡”的啸鸣,与外头的山风啸拧搅在一起。
鹿山被撞得头脑发昏,全身打着哆嗦,嘴巴里吐出殷红的血沫。
再然后,又听一声惨烈的嘶叫,鹿山朦朦胧胧地睁开被血泥糊住的双眼,就见一个杀抓起庚寅的脖子,将他压在了受刑的炭火旁。
“不不要!!”
任鹿山如何挣扎,也不能阻止那柄烧红的梅形烙铁毫不犹豫地落在了庚寅的颈后
随后,鹿山的耳膜像是被庚寅那声惨叫洞穿了一样,无数血刺倒扎进他的耳蜗,从耳骨往外渗出了血。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眼中弥散血光。
“不要不要”
混杂着烙铁烫烂皮肤时发出的“呲”响,鹿山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人用酷刑疯了一般地折磨着庚寅
深长的石头甬道中,鹿山伏在李世温背上,被狰狞可怖的记忆折磨到几欲断气。他猝然间醒转,却发现自己并没置身于十年前那个血牢,此刻依然趴在李世温的背上。
“鹿兄!你怎么了?”李世温似乎已经连续唤了他许多声。
鹿山全身微微打颤,只能强压心神,竭力抚平从喉咙里冒出来的喘声。方才一瞬间五感暂失,仿佛自己所在的地方并非李世温的肩背,而是身处万丈悬崖边沿,一不留神就失足坠落了
四顾之下,他发现此刻二人已出了炸洞,正向着西山的那条直线急奔。
“鹿兄!”
“别吵。”
李世温连忙压低了声音,关切地询问,“你没事吧,方才你呼吸不稳,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鹿山拼命压制着喘了几口气,才好不容易从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字。
李世温丝毫未发觉鹿山的异样,仅凭一腔热血,顺着自己的话音,“鹿兄,很快就到你方才画的那条甬道了。”
鹿山连忙问他,“你想起来了?”
李世温摇头,“还没有不过有熟悉的感觉了。不瞒你,当年我被关押在那样一个地方,不见天日的,都不知道被关了多少年。很多事是后来我侥幸逃出后才得知的。连‘烛山’的名字,都是伤愈之后,二爷告诉我的。”
鹿山好像没听见似的,眼神始终落于李世温的后颈。他终是没忍住伸出,轻轻拨开了那人颈后的头发,像是在对自己的记忆做证实一般。
“李世温。”
“鹿兄,你!”
“我其实”鹿山原本脱口而出的一句话霎时梗在咽喉。
心里那坨红肉一旦撕心裂肺地疼起来,即便睡着了,都还能被不眠不休的剧痛折磨成死不透、又活不成的模样。
当他们在世为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李世温颈后的那道疤依然猝不及防地激荡着鹿山的心海——犹如碎心的火烙,再次深深地烫进他的心里。
这段过往就犹如那块被酷刑烙过的“庚寅”二字一样,同样被鹿山用“有生之年”四个字强行封殓,最终变作一块不大不的灰骨,长埋在万尺心原下的最深处。
鹿山话音未尽,却一个字再难开口。
原来他脖子后面的烙印并不如他所言,是被火木砸中而落下的;
原来这块疤是因他舍命为自己挡了一刀而惹怒了两名杀,致使两人泄愤之时,用动刑的烙铁活生生烙在他颈后的;
原来十年流转,这人早已不认得自己,也从未将自己和当年身后那个少年混为一谈。
原来他已经走远,而自己还站在原地。
“形同陌路虽比刻骨铭心不堪,却能让人惜别过往,从血做的泥烬中破茧重生。”这是鹿云溪临别前告诉鹿山的。
一别经年,“庚寅”早已依随新阳,走上了那条连自己都心心念念的通途大道,变成了好言好语的“李世温”。那段泥塑般的过往既已被他亲碾碎、封藏,自己又为何要戳破真相,让他再次坠回那个满是碎骨的血渊里。
成蝶既已破茧,又何苦逼人回首经年、作茧自缚呢。
“鹿兄?你怎么了?”
“没什么,快走吧。”
“好!”
此刻,他们来到一个相对空旷的地方。
“鹿兄这里很陌生。”李世温有些捉摸不定地喃喃自语。
他那起伏的心跳泛着火热的温度,不断从李世温的后背传抵鹿山心口。他低伏在李世温耳侧,沉吟道,“把我当成他。”
李世温眼瞧着这条纵深地底、不见终极的甬道,下定决心般地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巳抓紧我。”
鹿山全身像是滚了热油,惊骇地问,“你你喊我什么?”
“巳我、我不知道我只记得他的号牌——我是‘庚寅’,他是‘辛巳’。”李世温几乎是凭借本能念出了这个名字,他懵懵懂懂地晃了晃脑袋,脚步虚晃,差点被自己的右脚绊了一下。
鹿山脑子里绷紧的一根弦终于彻底断裂,却不想那些残忍混乱的记忆犹如凶猛的洪水,毫不留情地再次席卷而至,冲毁了他用尽十年好不容易筑建起的心墙。
画面倏忽交纵重叠,又回到了那个残忍又温情的深夜。
最后一声惨叫将巳濒临崩溃的心神扯回,他伏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哭吼着“寅哥哥”的名字,却见那人从炭火旁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一步一挪来到巳身边。
巳抬起头,见那两个杀已经倒在炭火边,腿脚拧缠在一起,其中一人的头发被炭火熏着了,正冒着火。他们的脖子上统统被划出错乱狰狞的肉口子,而此刻庚寅的中正握着那柄他磨了半月的石刀。
“你、你杀了他们”
庚寅全身瑟缩,从地上随意摸了块碎布,缠在了血淋淋的脖子上,“没、没事了,我们走”
巳死死地攥紧他的袖子,只见庚寅双眼紧闭,眼皮上全是血,他吓得尖叫起来,“寅哥哥,你的眼睛怎么了”
“火星喷进眼睛里了,暂时看不清路。”
巳吓得直打哆嗦,“那、那怎么办我们怎么逃出去。”
“来,我背着你,我背着你出去。”
“可、可是你看不清路”
“没关系,你做我的眼睛。”
于是,庚寅将巳背起,他循着记忆,将自己记下的路告诉了巳,随后在巳的指引下,他们走入了一条纵深幽长的石甬道。
“前方五步,有一道石门。”
庚寅只能凭借耳朵分辨方位,巳在他耳边的呼吸声始终微弱,好像随时随地都能消失一样。
巳孱弱地,“石门上画着一条龙。”
庚寅有些不知所措,“龙我听见他们,‘龙首所示,便是生门’!”
“等等!不对!”现实中,鹿山忽然喝住李世温的脚步。
李世温脚步一停,略显心虚地往后退了半步,“鹿兄,我记得‘龙首所示,便是生门’。”
鹿山左右看去,只见两边通路都是下行,龙首指向东方,龙尾朝西。他想了片刻,坚持道,“往‘龙尾’走。”
紧接着,李世温想都没想,便迈起大步便朝龙尾的下行甬道走去。
“等一下!”鹿山急忙按住他的肩膀,“你这么信我?”
“我的眼睛看不清,当然你来做主。”
李世温下意识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弄得两人俱是一愣。
十年前的烛山石牢中,庚寅甩了甩眼皮上的泥血,浑身打着哆嗦,背着巳快步朝“龙尾”的方向走去。
巳用轻不可闻的声音,“我方才瞧见他们刀柄上的龙是反着画的,和这门上的图腾不一样,我觉得应该按照他们剑柄的方向走。”
庚寅笑了一下,称许道,“你真聪明。”
他二人这时已顺利通过了第一道石门。
通往第二道石门的路上没有岔道,深入地底的甬道两侧扎满了红色的稻草人,从那个黑洞洞的地道口吹来阴恻恻的冷风。
庚寅急喘道,“巳,前面什么情况。”
“寅哥哥,前面全是血红色的‘人’。”
庚寅吓得急忙后撤,“什、什么‘人’?”
“是死人,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很多。”巳使劲揉了揉发涩的双眼,哑声,“是是草扎的。”
“是稻草人”
“红色的草人,每个人的身上披着披风、战甲腰间还挂着刀。但是”
“但是什么?”
“他们脚被缚,都被金丝缠着。”
庚寅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低声安抚,“别怕,想想咱们怎么过去。”
“寅哥哥,你还记得咱们那夜被更换牢房时,那些人行走的路线吗?”
庚寅屏气凝神,仔细回忆,“一时想不起来了,就记得从东向西,有九个转弯。”
“九个弯”巳一眼望去,却见那些稻草人左右错置,数一数,正好十八个草扎的胄人,“寅哥哥,丢块石头过去。”
庚寅应了一声,躬身捡起一块石子,朝着甬道的方向丢了过去,石子砸在草人脚边,碰着脚底缠着的金线,刹那间一团紫气从草人腹部喷出来,“刷”地一下,将石子熏成了黑褐色。
“剧毒。”
“近一点”
庚寅依言走近。
巳仔细地看了看,谨慎道,“毒金丝缠在草人身上,虽然交错纵横,但是有规律。寅哥哥,咱们过去的时候,不能碰丝线,从左向右,点到点,以‘蛇’形绕着草胄走。”
现实中,西山甬道两侧同样矗立着两排草扎的血色胄人,他们神色威严,顶天立地,各个微微垂首,似在俯视众生。
两人站在入口处,望着这条纵深泥泞的甬道,片刻间的死寂令人心神震颤。
李世温两眼失焦,朦朦胧胧地,“我想不起来了十八血胄人十八呃”
鹿山亦是头痛欲裂,他使劲晃了晃脑袋,下意识地,“九个急弯、十八草胄——过的时候不能碰丝线,从左向右,以‘蛇’形绕着走。”
李世温脑子一懵,蓦地回头看向他,“鹿兄你是怎么知道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