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都市言情 > 战山河 > 正文 第四一八章 清风
    四一八、清风

    鹿山:“先过去再。”

    李世温便没再多问,压着步子,每一步都踩得认真谨慎,朝着十八草胄人绕行走去。

    待他们绕过最后一个草胄人,终于来到了第二扇门前,鹿山才长舒一口气,搪塞道,“其实是因为之前去过穹顶外的西山尸地。那里就扎着不少这样的草胄人,救二爷出穹顶时,葛笑与祝龙还在那片尸地和草胄恶战过一次;二爷也与我过,他曾与王爷密探盲庄半山时,也发现了不少草胄,两处的草胄无外乎有一个共同点——金丝缠缚足,稍碰一下便会催发草胄腹部裹藏的毒烟,一旦招惹上毒烟,非死即伤我方才全凭臆测,没想到猜对了。”

    “原来如此。”李世温未多揣测,忍不住赞道,“鹿兄聪慧,世温自叹不如。”

    紧接着,他二人脚并用,终于将第二道石门打开。

    石缝裂开,一阵寒风迎面涌来,石门愈大,风力愈强,鹿山一个脚步不稳,猛被厉风掀至一旁,险些撞向身后的草胄。李世温却在鹿山方要弹出的顺势出,一把拽住他的臂,将他从顶风口扯了回来。

    “鹿兄!抓稳!”

    鹿山好不容易站稳,喘了口气,“多谢。”

    想去最后一道门,他们只能脚并用地爬过去了。

    “心一点!”

    甬道越来越窄,只余一人通行。

    鹿山紧随李世温,终于爬过最狭窄的一段路,到了最后一扇紧闭的石门前。鹿山左右看去,发现原是这石门两侧竟有两个通风口,越往深走,潮气越重。

    这最后一道石门上雕刻着九条巨龙,石门顶天立地,足有一丈多高。抬头看去,只见祥云盘绕天顶,似琼阙入宇的天门阵。顺着龙身再向上看,以为昂首的龙头正抟风飞向空林,于万丈云渊中盘缚缠旋。

    “奇怪”

    “怎么?”

    “这九条龙,没有龙目。”

    李世温顺着鹿山的眼神看去——果不其然,盘踞石门的九条龙皆无龙目,两只眼睛被抠成了黑黢黢的空洞,就好像是整个雕刻好后,被人用尖锐的弯刀活生生抠去一般。而且那人的刀法疯癫无序,杂乱无章有好多刀痕都凿在了龙目外,仿佛那人是在歇斯底里的状态下,反复狂砸乱捣,疯凿出来的黑窟窿。

    李世温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这里应该就是整个云州‘地’的最深处了,破了这道门就是穹顶。”

    李世温神色犹惊,“这道门和前面的不一样,咱们要怎么过去。”

    “好好想一想,当年你们是怎么出去的。”鹿山僵硬地。

    “我、我试试”李世温盲目地闭上眼,皱着眉,强逼自己陷入回忆。

    与此同时,鹿山也将双眼阖上,迫使自己一同陷入当年的回忆——

    终于,庚寅背着巳来到最后一处逃生的石门前,冷冽的寒风从两边凿开的石缝中渗透进来,激得人瑟瑟发颤。

    倏忽一阵疾风呼啸,在深洞中发出刺耳的啸鸣。庚寅脚步一晃,被大风催得往前一个趔趄,撞响了那扇石门。

    只听“咚”的一声震荡,犹如巨型钟摆重重地敲响了丧钟。

    “寅哥哥,你没事吧?”

    “没、没事”庚寅扶紧身后的巳,扶着石门趔趄着站起来,刚要向后退,脚下踩着硬物让他的心里咯噔一下。

    “什么东西”庚寅躬身从埋住的泥土里扒出一包东西,递给身后的巳,“快帮我看看,这是什么!”

    巳接过那包东西,仔细看后,又凑过去闻了闻,“好熟悉的气味对了,我想起来了,方才咱们路过的红土池子,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个味道”

    “是硝石!这应该就是他们所的那种能点火的玩意!”

    巳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他朝地下扫视一遍,轻声,“寅哥哥,你别乱动,我猜你脚下全是这种东西。”

    “什么!”难道他们此刻就站在一排能窜天的火捻上。

    庚寅便彻底不敢动了,“那、那怎么办”

    “炸了它。”李世温和鹿山两人异口同声。

    李世温一愣,而后欣然道,“鹿兄,你我想到一起去了!”

    鹿山默不作声地从包袱里拿出方才从炸洞中以备不时之需的两捆火|药,将它们埋在门两侧的引炸点上。

    岁月如拓了粉黛的锦罗,拢一拢长纱,在不见底的深涧中绕出一圈一圈的水光,水上水下四抹倒影——于是,水上星光漂浮,是年少懵懂时相濡以沫的艰难岁月;水下静影成波,是经年过后不改初念的相见恨晚。

    水波荡漾之间,依稀将两边的人影扭转重叠,正如刻在他们颈后那个深入骨髓的印记一般,时而令人恨之入骨,时而又该庆幸于它的存在。

    因那印记竟成了能够佐证曾经的唯一存在。

    “退后——”

    巳话音刚落,庚寅的脚正好踢在了石门底部的一处弹簧石上,那石头轻巧地擦出一声响,引火的石头磨砺出刺烈的火星。

    “往后退!”

    火捻引燃,紧接着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

    这炸声被这空阔的石甬道放大了数倍。庚寅后背的衣服全部炸裂了,满身都是黑色的泥石,头顶砸中一块稍大的碎石,将他的后脑勺砸出血点。

    “咳”

    方才情急之下,庚寅将巳护在身下,此刻将他从石头土山下扶起,回头却见来时的通路因为炸力而引发震荡,滑落的山石已将他们过来时的通路堵死了,但是那道“九龙石门”却被威力十足的火|药炸出一道生门,透进了无数道由死转生的夜光。

    他们第一次亲眼所见落月星河,听闻山谷间湍流而过的水声,和头顶久久不去的鹰鸣。

    山火骤燃,前峰传来激烈的叫喊。

    万丈深渊之下是一条银色水带。两侧高崖上错综复杂的藤蔓绕过峰顶,将耸立入星云的两扇空山缠在一起,变成了生死相隔的“一线天”。

    现实中,鹿山脚底一个不稳,被火|药爆|炸时的威力风掀飞出去,李世温扯他时闪躲不及,也被甩飞出去。

    “鹿兄!!”李世温趁一把抓住鹿山的腕,将他一把从飞旋而出的半空中扯了过来,身前巨石如暴怒猛虎,“轰”地向后冲来——轰轰烈烈一瞬间云州城的“地”瞬间炸开了花。

    “心!”李世温脚并用,简直将自己变成了一个人形“帐子”,傻呆呆地扎在凹凸斑驳的墙壁上,将鹿山挡在身前。

    “你疯了!!”鹿山急吼一声,顺势拔|出他腰间的长剑,向冲至他背后的巨石凌空劈去,“砰”的一声,巨石滚落,在他后脑碎成石灰。

    火势引造连锁反应,将身后那些草胄推倒,阴风呼啸,毒烟彻底从草胄的肚子里喷了出来——

    “快遮住口鼻!”鹿山急吼一声,随即想都没想,扯出一块帕子便乱七八糟地掩在了李世温的口鼻上。

    与此同时,石门裂出一道黑缝,剧烈的大风从甬道后方刮进来,甬道霎时阴风怒号,李世温都还来不及反应,就见淡紫色的毒烟“嗡”地一下吹进了鹿山还未掩住的鼻息。

    鹿山脑子里“嗡”的一声,就闻见了一阵刺鼻的花香,接近着这香味像是糜烂的霉菌,从鼻腔直窜头顶,于天灵穴汇集之后,轰入四肢百骸,心腹间便传来了难以忍受的刺痛。

    鹿山眼前一黑,于灰紫色的烟尘中陡见那人惊恐的神色,他只是下意识地伸出,在虚无中空抓了一下,身体便如漂零的落叶,被飓风掀出了数丈之远。

    “鹿兄!!”

    耳边产生轰鸣,鹿山觉得自己的口鼻正在往外冒血,头骨像是被血泥撑开后,又灌注了浮沫般的水银一样,疼得他全身抽搐。

    耳鸣逐渐扩大,周遭所有微光全部熄灭,连呼吸声都变。他能感觉自己的脚不受控制地后退,被大风刮至断崖边上,一错步便向后栽了下去。

    原来石门后便是深不见底的巨坑,与当年烛山密道破门后的景象一模一样。

    紧接着,依稀一个人影箭步上前,一把拽住了自己的右腕。

    “巳,抓稳!!”

    巳一脚踩空,身体被迫悬挂在崖壁上,身体又被大风带着撞向一侧坚硬的山石。

    “呃”

    “抓稳!”庚寅眼不能视,便只能浑浑噩噩地攥紧他的腕。他一边嘶吼,一边用藤蔓将自己和巳的缠在了一起。然而庚寅到底不是成年男子,心坠着一个少年,身体必不受控制地往下坠。

    好在缠绕的藤蔓起了大用,庚寅破釜沉舟,松开了抓紧崖顶树干的左,仅凭双足搅紧藤蔓之力,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巳一点一点地拉了上去。

    巳的腕在拉扯的过程中被庚寅抠一上了,满血泥。

    “咱俩是一块逃出来的,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跑。走,我背你继续走,你给我指路!”

    两人一路从断崖走到水边,巳发起高热,整个人烧得滚烫。庚寅只能将他塞进河边一棵枯萎的榕树洞里。

    “寅哥哥”

    “在。”

    “就剩我俩了么?”

    “是啊,就剩你我了。那些人都死在血牢里了”

    “我们去哪儿呢?”

    “不知道”庚寅用脏兮兮的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泥灰,轻声,“反正日后就剩你我了,大不了走远一点,让他们找不到我们。”

    “他们会来追我们吗?”

    “咱俩是逃出来的,万一被他们发现了,肯定难逃一死。”

    入夜,山风中好似夹杂着冰刺,扎进骨肉里。巳打着哆嗦,意识逐渐消殆,连仅存的呼吸声都变得空乏不安。

    快死的人身体是柔软的,甚至感觉不到疼。他的嘴唇苍白如雪,却又因为长期痨病,连伤口处渗血的速度都缓慢得可怜。

    原来这就是逼近死亡的滋味,除了心口微凉之外,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不一会儿,巳忽然听见狂躁的犬吠。再然后,他听到庚寅喊他的名字,不断地重复着几句话——

    ——“别怕,在这个树洞里待着,安心睡一觉。”

    ——“巳最勇敢了,连血牢里的石门都敢炸,还有什么难得住你?”

    ——“别拿开这些草,太阳升起之前我一定回来。等我!”

    ——“等我”

    庚寅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成了毒咒,将弥留之际的人生生唤醒——巳无意识地睁开眼,见庚寅反身冲出树洞,慌乱地用枯枝烂叶将这个洞口封死。

    “”巳想开口叫他,嗓子却像是被烧红的银炭封住了一样。

    山火已经蔓延,将整个烛山烧成一根明艳刺眼的蜡烛。林子里传来麋鹿被烧死时发出的惨叫。

    紧接着,遮天蔽日的藤蔓变成了引火的“捻”,将正片林子都点着了。

    终于,十年后年轻人逐火而来,与十年前树洞里藏匿的少年不期而遇。

    鹿山的周遭像是闪着一团光,眼神麻木的站在树洞外。

    他能够清晰地看清封住洞口的枯枝,听得见声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皮肤被一寸寸地烤成泥炭,散发出难闻的焦糊味。

    ——原来这便是那段被他亲埋葬的回忆吗?

    眼前一条没有路的深林,冒起窜天的火光,只见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正拼了命地向前奔逃,身后是十数条追着他跑的凶狗,忽然身后传来一声熟悉又刺耳的惨叫——

    鹿山猛然间回头,见巳杵在火光之中,双瞳微突,嘴巴张大。他这才发觉,此刻他正好站在庚寅和巳不远不近的中间。

    “你怎么出来了!!我让你躲起来!!转身!!跑啊!!”庚寅嘶声咆哮。

    紧接着,两只狗猛地扑过去,咬住庚寅的后脚,将他拖到地上。

    ——让你躲好等我,让你不要扒开枯叶,让你好好睡一觉你为什么不听话

    “啊!!”

    又一声凌迟般的惨叫,鹿山下意识地向后撤了几步,在熊熊烈火的后面,他活像是一个冷漠的看客,抵死地凝望着十年前那个不听话的自己。

    随后,庚寅便拖着全身是血的身体,随拿起一根烧火的木棍,照着那些没名没姓、肆意撕咬的畜生劈砍过去,天空降落黑色云灰。

    “跑!!跑啊!!”

    巳的脚下像是生满了血刺,活生生被钉进了着火的泥土中。

    ——既烫,又冷。

    最终,头顶的灌木终于不堪重负,砸了下来,挡在了两人中间。火木掉落时,被猎犬围咬的庚寅,也一同被砸进了他身后那个深坑里。

    鹿山穿越火舌,走到巳身后。

    他忽然伸出,抚摸少年的喉咙,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指骨用力,想将那个不听话的少年活活掐死,可是他的于虚空中无端一抓,什么都没抓住。

    黎明时,红日东出,又是新的一天。

    三天后,巳被一个年轻女子从掩埋的树洞里稀里糊涂地扒了出来,他蜷缩的身体僵硬扭曲,摆成了刚从母胎中离体的模样。

    那个女人抱着他来到河边,用清水擦净了他的脸。

    ——“你叫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一个人?”

    ——“我在等我的哥哥他,太阳升起之前就会来找我。可是太阳升起了三次,他也没回来”

    ——“烛山上已经没人了,你那哥哥不会回来了。”女人略显冷漠道。

    ——“不他了,让我等他他一定会回来的。”

    女人没心思与他争辩,她神色难忍,心一直捂着腹,“你若要等,便自己等吧。”

    漂亮的女人撂下这句话,起身便走,可她只走了几步,便停住了脚步,回头却见那孩子仍然抱着膝盖蜷缩在原地,和林子里被烧死的麋鹿一样可怜。

    女人终究是不忍心,放弃般地走回少年身边,用尽力气将他背起来,“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你的哥哥没了,我的男人死了,你我可真是倒霉到一起去了。”

    脚印混着血水踩了一路,也不知是谁留下的。

    从那日起,巳的嗓子便伤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出话、听不见东西、也看不清人。

    而此时的鹿山像是离魂一般,从河边漂浮的泥灰中走了出来,目送着女子背着巳离开的背影,眼泪终于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原来他的“母亲”是这样把他救走的

    原来太阳东升西落,周而复始,每一天都一模一样。

    原来那一夜,寅哥哥并不是偏要丢下他回身去救那些血牢中的孩子其实那十二个孩子早在他们逃出来之前就已经死了,他和庚寅是烛山后峰活下来的最后两人。

    原来庚寅让他留在树洞里,是为了帮他引开那些追过来的野狗。

    原来是因自己不听话,为寻庚寅急奔出来,才致使他脚步被绊住,被那些野狗发疯一样地撕咬,最终被烧红的火木砸进了深不见底的泥涧。

    原来那段被自己强行上锁的记忆,最后印在脑海中的,只余下那声像极了空话的“等我”

    鹿山从前不信造化弄人,更不信天命所致。他们萍水相逢,无非命中过客。

    缘分这玩意最易欺弄愚人,当一切朝思暮想变成一纸空谈,当他不知黎明和黑夜哪一个先到,当一切意外都成了命中注定,于是,所有从天而降的好运气都似与他结了深仇大恨。

    他这半生曾两次突遭大祸,遇见两个救过他性命的人——一个是不告而别的鹿云溪;另一个是将他从火海中背出、又弃他而去、只为只身赴死的寅哥哥。

    这两人,他始终揣着不讲道理的负气和埋怨,都未及还恩。

    微雨涤尽清风,洗明了流月,落下了血。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