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惊醒梦中人。
宛初从未考虑过这些, 仅凭一腔孤勇之情留在江时卿身边,并未深究过自己这副身子的原主人曾经做过什么,更未曾思量滥用妖术有何弊端。
她满心满眼都是江时卿, 盘算着如何令他满意。耳房里诡异的葫芦咒术, 以及每次施法救人时的眩晕, 都被她刻意忽视了。
稀里糊涂穿到书中, 直到此刻她才有大梦将寤之感。
从到大,她都是掌上明珠, 从来不缺爱,也不怕施与别人。面对江时卿这颗顽石, 她亦有信心, 精诚所至, 金石为开。
可眼下她并不是林宛初,而是一个没名没姓的画妖, 她不能再逃避这一层身份。她必须弄明白, 自己究竟是什么人,能做什么,才能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
“宛宛, 你没事吧?”
耳边红霓的声音, 迫使她回过神,勉强挤出一丝笑道:“红霓, 谢谢你提醒我,其实这些奇门异术我并不明白,认识大人时候,我就失去了记忆,只记得自己是一个匠人之女。”
“那……大人花了几千贯买下你……”红霓捂嘴。
“假的。”
宛初不想隐瞒,在这里, 红霓算得上最亲近的人,或许也是唯一可以帮助自己的人。
红霓费解地看向她,犹豫半晌,才道一句:“姑娘若是不想,红霓不会问。”
宛初苦笑,没什么想不想的,而是她也不知如何解释这一切。看着空空如也的点心盘,目光有些涣散。
“我不是成心隐瞒,只是以前的事都不记得,我不知道自己如何修炼了救人的本事。”
红霓神情一震:“宛宛,若是如此,我劝你不要轻易动用此法术,有些禁术是使不得的。”
“或许真如你所……”宛初不由自主地点头。
红霓的担心不无道理。
若是她不知如何使用妖力,自作主张滥用妖术,将来恐怕无法全身而退。
想到前几日没羞没躁的情话,此刻觉得几多可笑。连自身命运都无法掌控,却还想着要保住江时卿的命。
她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内心积蓄的勇气,瞬间抽离。
傍晚时分,二人回到周家铺子,在议事大堂里见到一辰道长。
他今日未穿道袍,一袭月白色深衣,头发束起,戴着玉冠,倒像是遗世独立的读书人。
她怏怏不乐地走进去,微微福礼。
江时卿仍旧是那个样子,并没有过多的表情,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朝她颔首致意。
上楼时,她眼见的余光瞥到蔺宸急急忙忙从外头进来,在江时卿耳边低语,他立刻站了起来。
她刻意放缓脚步,侧耳倾听。
听他道:“一辰,方才商讨之事还请相助。眼下我有急事,去去就回。”
她背对着楼下的人,听到下面急匆匆的脚步,渐行渐远。搭在环扣上的手,迟迟未曾移开。
楼下,一辰坐在太师椅上,低头品茗,正是询问画妖身份的好时机。她提着裙角,施施然下楼。
“道长,宛宛有一事相问,还请不吝赐教。”
一辰抬起头来,却把问题又还给了她:“贫道倒真有一事相问,你究竟是谁?”
宛初一愣,“正是因为我不知道,才问您啊。”
“贫道原本知道你是谁,可这几次相见以后,倒是有些看不明白了。”
她与画妖截然不同,一辰一度陷入矛盾之中。不知她是装作无知,还是真如江时卿所失去记忆。
宛初垂着手站到他跟前,注视着他:“道长,你倒是仔细瞧瞧,我和你先前所见,有何不同?”
*
她这一番话,令一辰量良久,陷入稍远的回忆中。
一年前,他辗转寻回得到画卷,踌躇良久,终是忍不住将画卷开。这副画卷,是眉尧山守卫千年的秘密。
见到女妖那一刹那,真真惊为天人。
“你是哪里的修士?”女人长袖一拂,睥睨着他,仿佛他不过是她脚下的蝼蚁。
风从她的身体穿过,朱红色的衣裳绣着祥云纹,垂落腰间的青丝随风摆动,面如凝脂,冰肌玉骨,一双杏眸仿佛可穿透万物。
一辰拱手“眉尧第二十九代掌门,一辰。”
女人先是捂嘴笑,接着是笑得前俯后仰,转而笑声渐逝。
“青山死了之后,眉尧已没落到这步田地?让你这个毛头子当掌门?我看你灵根一般啊,哈哈哈。”
完,女妖陡然往前一步,面露狰狞。
“莫不是和白泽一样道貌岸然之辈。”
听她侮辱眉尧圣尊,一辰怒不可遏,拔剑相向。
“孩子,收起你的剑。”女妖轻飘飘地抬眸,道:“我与你做一桩交易。”
一辰双手抱臂,撇过头去,不想搭理她。
妖女指尖划过他的左颈,一道血痕淋漓。
没来得及防备才让她得手,一辰捂住伤口,后退两步,目光对峙。
“你一个掌门,能奈我何?我今日不为难你,做笔交易如何?”
冷静半晌,一辰手中长剑化作普通佛尘,再次量妖女。
他自便知眉尧塔顶有一副《卧榻美人图》,图中有一位妖物,善魅惑,吸阳气,祸国殃民。眼下,此女媚则媚矣,半点不像传闻中委身床榻的女妖。拘禁百年,还这般桀骜,不知哪里来的底气。
他收回神思,“交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女妖笑了笑道:“你帮我找一个人,我便助你一臂之力,协助孟氏,破了这大魏龙气。”
见一辰有所动摇,女人回到榻上,悠然道:“替我找一个伏龙真身的人,我只测算出此人在宫中,身居高位,不知名字。”
“如何辨别?”
“紫气环绕。”妖女睃了他一眼,“和你祖上的青山一样。”
扶龙真身之人于妖女而言,该是避之不及,她眼下一出画便要找,倒是稀奇。
一辰正欲多问几句,女妖眸色骤然变冷道:“怎生又要废话?你只需照着我的做!”
俄而,女人眼眸低垂,喃喃自念道:“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
画面渐远,思绪归拢。
一辰晃了晃神,手中的茶水已凉透。
再看眼前的女子,眸若星辰,倒像未出阁的少女一般,纯真无邪。
在他面前女妖完全无需娇柔作态。而宛初会是如今这个样子,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当真失忆了。
宛初摆摆手,笑道:“道长,你可看出些什么?”
一辰睨了她一眼,对上她纯净澄澈的双眸,皱起眉头。
“贫道未曾看出什么,只不过,你委实和贫道先前见到的大不一样。”
宛初苦笑:“看来你这道士也没什么厉害的嘛。”
这时,一辰无奈扶额,“罢了,你带我去画卷看看,许是能查出些什么。
原以为妖女不肯答应,没曾想竟爽快点头,“我正有此意,有些事还需道长来解疑。”
两人并肩上楼。
入了画卷,女妖带他去耳房。
木箱里堆砌的木雕,有些年月了。
他数了数刻着“阳”字符的木雕,又数了数刻着“阴”字符的木雕,喃喃地念了出来。
“不对呀,”宛初蹲下来,又数了数,“我只用了三个阳葫芦,怎么阴葫芦也少了三个?”
“一阴一阳,杀人救人。”一辰喃喃自语。
不由得一惊。
这木雕便是咒术,既能救人,亦能杀人。
一辰拿起木葫芦,肃色道:“这些葫芦背后皆是生灵,你用咒术禁锢了性命。一个阴葫芦便是一条人命,你拿阳葫芦救人,正顺应以命抵命的法则。”
“若是阴葫芦用完了……”话到一半,宛初没敢出猜测。
她手中没有阴葫芦,那么这些木雕便失去了救人的能力。
“你若是滥用这生死咒,假以时日就会反噬到你身上。贫道在眉尧呆这么久,还没听有哪位修士能驾驭此等禁术。”
高阶施咒者可以用傀儡索命和救命,如果对死者使用转生之咒,必须耗费强大灵力,甚至有时需要以命换命,除非施咒者远非一般的强大。
可眼前的女人如此羸弱,越看越不像是能驾驭禁术之人。
一辰陷入长久的沉默。
即便是再强大的妖术,也做不到这些。
眼前的女人,究竟是何物?
*
一辰走后,宛初坐在耳房里静静发呆。
搓磨着手指的茧,她和画妖没有一处不像,连同这些经年累月留下的痕迹。
这不是巧合。
木雕咒术,亦非偶然。
正在思考时,鸟鸣声传来。
江时卿遇刺那日,一只鸟不知何时已入了画。她许久没有过来,对于画中世界的变化,毫无察觉。
树木长新,鸟儿常鸣,然而这一只,是真的。
“你怎么躲在这呢?”她探出半截身子到窗外。
“阿娘,祖上有一个从画卷里走出来的美人,在树林栖息,帮我们家阻挡许多猎户,那个人是你吗?”古树上一只鸟在话。
宛初怔愣片刻,“我不知道,有些事我全忘了。”
宛初让鸟停在手心,抚摸它艳丽多彩的毛发。
忽然,擎天古树周围荡漾开一片桃花林,灼灼的桃花盛开,半空染成粉色。
“我这副身子,可还好用?”
声音从头顶的擎天古树上传来。
宛初抬起头,一位身着红袍的女子躺在树枝上,悠然自得,俯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