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青春言情 > 我在古代开律所 > 第45章 间接故意
    秦山芙抓紧机会阐明观点, 硬是将差点走偏了的庭审重点扯了回来。康若滨一听,觉得秦山芙得也有些道理,然而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道:“陶六虽是溺死的,但如果其母不将他硬塞给朱茂才, 他便不会丧命。”

    秦山芙坚决道:“这是两码事, 大人。朱茂才虽被硬塞了陶六, 但陶氏又不是拿刀逼着他,他若不愿,停船不去也是法子, 或是换个渡口再去也不是不行,而朱茂才却顺水推舟还是去了,可见其也不是那么不愿意。”

    朱茂才啐了一口,怒道:“哪来的脸!我自己划船钓鱼,为什么非得因他们这起子不要脸的改主意?他们欺人在先,莫不成我回回都得躲着走?”

    “你可以不躲,但你明明也有一万个法子拒绝陶氏和陶六。”秦山芙反驳道,“你完全可以在离岸不远,水还浅的地方将陶六丢出船, 而你却没这么做,反而半推半就地载着陶六去了湖心。你虽嘴上不, 但行动上已经明确向陶氏表示,你愿意接管陶六。”

    朱茂才急道:“我没那个意思!”

    “你是不是那个意思, 如今谁知道?如今只知道的是, 你已经用实际行动接纳了陶六,带了他去湖心钓鱼。既如此,在湖心的时候你便有义务看护陶六, 而你恰恰没这么做,为何?”

    朱茂才冷嗤一声,“他又不是我的儿子,我凭什么看着他?”

    “凭你带着他去了湖心,而在湖心的时候,只有你能看着他!”

    秦山芙不再与他多言,转向康若滨对他细细解释这个关键问题。

    “大人,虽然陶六不是朱茂才的儿子,但当朱茂才将陶六带去湖心后,再无旁人可看顾陶六的安危。陶六只是个幼童,他的安危只系于朱茂才一人身上,因此,朱茂才便有义务看顾陶六,而不是在其落水后袖手旁观。”

    康若滨将她的话听了进去,嗯了一声,又问朱茂才:“此女所言有理。那么你当时为何见死不救?”

    朱茂才扑通一声跪下,“大人!我不会水,怎的去救?!上回审讯就为了验我会不会水,差点让我丢了命,我不能为了救他,而将自己的命搭进去啊!”

    “没有人让你豁出命去救,你休得混淆视听!”秦山芙反驳道:“我且问你一句,你去湖心钓鱼,手边就是鱼竿,就算你自己不会水,但将鱼竿伸向陶六让他抓住,就那么难吗?!”

    朱茂才一愣,嗫喏了半晌,磕巴道:“我、我怕他也把我带进水里去……”

    “陶六只是幼童,你又在船上,有什么好怕的?我看你分明就是不想救!”

    康若滨这才想起他手边应当有工具,问道:“你既不会水,为何不试着用鱼竿试着够他?莫不是成心想看着那儿溺死?”

    朱茂才被三言两句逼到绝处,半晌答不上话,头脑嗡嗡作响。又看到一旁陶氏二人面露窃喜的模样,一口恶气上涌,再也忍不了,破罐子破摔道:“对!我是不想救!我就是要看着他死!”

    他手指陶氏二人,恨恨道:“他陶家对我恶事做尽,我不提着刀剁了他们都算心慈,陶六自己不慎落水,我凭什么要救?!我的鱼竿就在他身边,他自己不抓住,能赖得了谁?我没想让他死,是他自个儿不争气!”

    “好一个自己不争气。依你的意思,看着他自生自灭便不是罪过了?”

    “没错!”

    “也就是,如果陶六真死了,你对此也感到无所谓?”

    “哼,报应不爽,天道轮回,老天既要他的命,我高兴还来不及!”

    秦山芙叹道:“明知陶六会死却不阻止,还乐于见到这种结果。朱茂才,你这便是故意致人于死地了。”

    拿现代法律的术语讲,这就是典型的间接故意。然而这个朝代的法律并没有间接故意这种概念,秦山芙生怕主审官理解不了,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代理词呈上。

    “大人,这是民女为本案所拟的代理词,里面有详细的理,大人尽可参考一阅。”

    康若滨也是头一回听还有代理词这种东西,招手命人拿到自己眼前,粗一翻阅只觉这份文书理条理分明,详略得当,案情背后的道理法理骤然明晰起来。

    秦山芙对他解释道:“民女以为,朱茂才的所作所为,应定谋杀的罪过。所谓「谋杀」的「谋」,既可以是筹谋、算计,也有故意的意思,不可拘于字面意思去解读。谋杀既可以手起刀落害人性命,也可以以旁观者之姿杀人于无形之中。明知他人有死亡的可能性,虽不积极主动促成这一结果,却放任这种结果的发生,以此满足自己的报复欲,这在律法上同样是谋害。朱茂才既负有救助陶六的责任,有工具去救却不救,致使陶六溺毙湖中,便正是《大宪律》所载明的「谋杀」一节。”

    康若滨也是审了多年狱案的老手,表面上风平浪静,内心却暗叹这女讼师竟无意中解了他心中多年的困惑。

    本朝律法将杀人的罪过分为「谋杀」、「斗杀」、「过失杀」,然而他这么多年审案子审下来,发现实际情况远比律法规定的要复杂得多。

    譬如在朱茂才这起案子之前还有一例案子。

    一女犯为毒害丈夫便将儿子支回娘家,晚饭时往菜里下毒,不想正开饭时儿子却又回了家,女犯怕丈夫起疑,便只好让自己的儿子上桌吃饭,最后儿子死去,丈夫却未死,真相大白后女犯辩称虎毒不食子,她想杀的人是她丈夫而不是她儿子,儿子身亡纯属意外。

    这起案子当时着实让康若滨头痛了好一阵子。

    有人力主该女犯是过失杀,而康若滨却觉得不妥,最终考虑到女犯本要谋害的丈夫并未身亡,就折中定了这女犯谋杀未遂。然而康若滨自己也知道,这起案子是经不起推敲的,然而到底哪里不对,他至今也没理出点头绪。

    这案子定案后大理寺也没追究过,就这样一道道死刑复核下来,女犯最终还是人头落地。然而遮掩过去的问题如今又摆在了眼下——

    明知对方因自己的行为受伤乃至身亡,却仍不作为予以阻止,这种行为,是否是谋杀?

    秦山芙方才一番解释,令康若滨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他先前总是拘泥于「谋杀」的「谋」字,以为只有算计筹划才是「谋」,忽略了「谋」也是故意的意思,也有明知而为之的含义。

    如此一来,先前那位下毒的女犯,明知儿子吃了有毒的饭菜会中毒身亡却不阻止,便已构成谋杀既遂,如今想来,当日重判却歪正着,女犯死得不冤。如今类似的案子又来了。康若滨想通了这一问题,便不会再稀里糊涂定案。

    朱茂才还待辩白一二,康若滨不再听其辩解,拍下惊堂木道:“朱茂才,你既承认自己见死不救,也承认对陶六的溺亡乐见其成,既有杀人动机,又确实实施了不义之举,正是「谋杀」之罪过,依律斩刑处之。来人!”

    康若滨抽出令签丢向地面,“将朱茂才收监看押,待上司衙门复核后行刑!”

    秦山芙大惊。她原以为康若滨会因朱茂才与陶氏有旧怨这一节而宽恕一二,不至于判斩刑,没想到康若滨却是个心狠手辣的酷吏,直接判其顶格刑,让秦山芙一时没愣过神来。

    朱茂才亦不服气,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什么狗屁律法!我不服!这夫妻二人不看好自己的孩儿,事后却拿我顶缸,还有没有天理!”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本官既不放过你,也不会放过其他人。”康若滨又丢一只令签下去:“陶氏听判!”

    陶氏夫妇二人原本缩在一处喜不自胜,不想突然被堂上的老爷点了名,登时一个哆嗦。

    康若滨斥道:“你既为陶六之母,理应尽好看顾之责。你明知与朱茂才素有嫌隙,却仍轻信朱茂才的德行,将六岁儿托付给居心叵测之徒,依律当定过失之罪,流徙一千里。来人,将陶氏押往大牢,五日后启程。”

    陶氏嘶叫一声,方才的喜悦一扫而空,自己还愣着神,身边的陶阿六却已经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

    康若滨见惯了这种场面,丝毫不为所动。陶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遭了殃,哆哆嗦嗦拽住秦山芙的裙角道:“秦姑娘,秦讼师,你行行好,帮我两句公道话吧!您都能服官老爷定朱茂才的罪,那我的罪过——”

    秦山芙垂眸看着她:“疏于看管是你亲口供出来的。朱茂才杀人是真,你疏于履行父母监护之责却也是真,判官大人公道得很,我无话可。”

    罢秦山芙便撤出一步,不愿再与她话了。

    陶氏没想到自己在公堂之上一时不慎竟引来这么个恶果,眼下再辩白已是来不及,只能哭天抢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人硬是拖了出去。陶阿六在一旁早就吓破了胆,哭叫哀嚎不止,康若滨厌烦地一挥手,又来两人将他也拖了出去。

    秦山芙正要跟着出门,不想却被康若滨叫住。

    “慢着。”

    秦山芙只好转过身来。

    “你家住何地?可是黄讼师的门生?”

    黄讼师,是谁?

    这种事不好作假,秦山芙只得摇头称否。康若滨还待继续问下去,一旁静坐许久的高庭衍忽然开了口断道:“康大人这案子就算是审完了?”

    康若滨生怕这位主儿有什么不满意,连忙挥退了秦山芙,转身对高庭衍恭敬道:“殿下,此案便算是审完了。关于此案,您可还有异议?”

    高庭衍自然没有异议,甚至对康若滨今天做出的决断甚是满意,方才拿出挑刺的语气插话,不过是替秦山芙解围罢了。

    眼看她已经趁机离开了这里,高庭衍转而客气一笑,仍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康大人的案子,康大人定夺便是。届时让大理寺复核时,务必将判词写详细些。”

    康若滨垂首,“这是自然。”

    高庭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康大人这案子办得漂亮,待判词写成,本王定会将此案立为典型,供京外州府阅览效仿。”

    康若滨连忙拱手:“多谢殿下抬举。”

    高庭衍笑了笑没再多言,又与康若滨闲话几句,便起身告辞。

    每年三司都会取些办得漂亮的狱案作为范例,这对主审官来是莫大的荣耀,谁的案子能被三司相中,年尾向今上述职便是实实的一件政绩。

    康若滨为官多年,还未受过如此褒奖,自是暗自欢喜。高庭衍也不吝于给他这个机会露一次脸。毕竟,康若滨因这起案子有多风光,届时审曹夫人的案子时便有多掣肘。

    高庭衍在心底默默盘算着,出了京兆尹府准备上车往自己的府邸去。不想刚一上车竟发现车内坐着秦山芙,只见她心神不宁,语气严肃地对他道:

    “殿下,那日为曹夫人驾车的马夫被窦大人寻到了,正在窦大人府上。这人眼下情况危及,您若没有其他要紧事,我们就先去看一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