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
撤侨航班在下午17:00。
迟意醒来时, 床上已经没有谢知南的身影了。
想到昨晚,怕是星光赠予明月的一湾美梦。
床头是一件崭新的白色半袖连衣裙,叠放整齐, 配着一件淡紫色的薄针织衫。
她好像不止一次跟谢知南提过,自己穿白色最好看了。
迟意低眉莞尔,纵知眼前离别, 他仍是不经意温柔。
洗漱完穿上他送的衣裳,迟意去了楼下。
佣人已经准备好早餐,谢知南不见踪影。
迟意看到多出来的本地妇人时微微惊讶,妇人用英语同她问好:“谢太太我是这儿的管家维尼娅, 很高兴认识你。”
迟意笑容得体,同她问候完询问,“谢先生在书房吗?”
“是的,”佣人道, “先生让您先用早餐, 他和林先生在书房谈话。”
林先生?这个时候还留在阿洛塔的中国人, 会是谁?迟意玲珑心思,拿了杯热牛奶在客厅走动, 目光好奇地朝走廊尽头的书房看去,他早起就去谈事了么。
—
书房里。
清的阳光颇有几分顽强, 钻透玫瑰金的钩花窗帘,不真切的光芒照进中式风格的书房里。
谢知南桌上摆着一张老照片, 一张内存卡和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
林先生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 长眉亮眼,容貌儒雅,眼神透着睿智而严谨的光彩。
他坐在沙发上,遥看对面的青年, “这些资料我会提交上去。”
谢知南道:“这事给世叔添麻烦了。”
“不管怎么北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性子太倔强,”林先生语气停顿,叹息留在了内心。
林先生手在扶手上轻轻一拍,道,“今天下午是最后一趟撤侨的航班,你是该回去了。”
谢知南没答话。
林先生道,“你留在这里已经没意义了。”
谢知南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南!”林先生声音微沉,语重心长地劝:“联合国撤军的那天,北也必须离开这。”
“那一天来临之前,”谢知南,“我都会站在这里。”
“你把自己逼成这样。”林先生实在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谢晟睿这两个儿子在当年各界都羡慕的不得了,真的是一言难尽。
他道,“你不回国是因为不想从政?”
谢知南眼帘抬起,漆黑的瞳孔顿了片刻,转过头看向透着光的金色窗帘。
谢晟睿将谢家看得太重不见得是件好事,这几年对儿子不闻不问,做法上林先生无法沟通,他再:“你还年轻,可以选择自己想走的路,不一定要留在阿洛塔。”
林先生以为他留在阿洛塔是为了逃避谢家的责任,谢知南低声轻笑,回头看向世叔,“还有一件事,我想确认。”
林先生追问是什么事,谢知南却没在多言。
他手指在桌上的照片上点了点,“这件事就托世叔处理了。”
被光映照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窗帘,被风吹起,渲染的金色与霞光辉映,如同一团火苗,一个黑色的影子从外面经过。
喝完牛奶的迟意早就离开了客厅。
此刻光脚踩在门口草坪上,软软的嫩草扎着脚心,痒痒的。她穿过喷水的喷泉,掬水洒给地上的绿草。
裙摆追逐空气里的风,翻滚如天上云朵,迟意在阳光下跑,挥舞着细长的胳膊,宛若一截上好的和田玉,滑腻白皙。
谢知南送林先生出来时,便看见在草坪上追着风奔跑的少女。
拎着公文包的林先生朝她投去一瞥,再看回身边的青年,原来南托自己准备的这身衣服是给迟意的,看这姑娘是活泼性子,跟南在一起也合适。
迟意撞见突然走出来的两人,略显尴尬。
谢知南也没介绍两人认识,只同迟意道:“地上凉,先去吃早餐吧。”
迟意垂眼看着自己光着的脚丫子,慌忙地朝两人点点头,立即跑进屋中。
谢知南唇角轻勾起一抹弧度,将林先生送出去。
林先生的保镖在别墅外候着他。
林先生目光沉重,拍了拍谢知南的肩膀,“自己多保重。”
谢知南道:“有劳。”
林先生上车前,想到了什么,他走回去在谢知南耳边低声道:“听你林姨,迟意跟盛轩已经解除婚约了。”
“世叔你误会了,”谢知南面无表情,冷漠否认,“我和她没什么关系。”
林先生年轻时亦是儒雅风流的才俊,岂会不明白谢知南否认的意思,要是真没关系,谢知南这样的性子压根就不屑反驳,还连带反驳了两句。
他朝谢知南挥了挥右手,便乘坐黑色的商务车离开。
—
知晓谢太太下午要出去,佣人早早地准备好丰富的午餐。
在餐厅用完午餐,迟意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了。
最后再看了眼这座空旷华美的山顶别墅,昨晚与谢知南看过的星星要么成为甜蜜的回忆,要么成为一生都无法释怀的温柔。
迟意等着谢知南将车开过来。
是一辆黑色的S680,迟意看见车标和车身结构辨认出来。
谢知南下车走到另一边,接过她手中的帆布包后,开车门。
今天的谢知南尤为绅士,迟意忍不住想对他笑。
谢知南余光扫过她脸上的笑容时,心头微怔,眼眸下垂,正好看见弯腰坐进车内的迟意。
他有一瞬的茫然,很快就收拾好心情。
后视镜里,山中阔叶大树交错,白色的别墅很快消失在了林木缝隙中。
时间如流沙,迟意降下车窗将手放在窗外,感受山林间一秒一秒流逝的光阴。
谢知南余光注意着她孩子气的动作,难得主动开口:“从天鹅山庄到首都机场大概两个半时车程,你可以将座椅放下睡一会。”
迟意摇头,在风里收紧手指,握成了拳头:“我要好好抓住这一天。”
谢知南没话。
进入城镇后,大街道上依旧聚集着反战游行的男人,迟意关上了车窗。
“陈伟没事吧?”她问。
“昨天顾远征来过电话,人醒过来了,没有生命危险。”谢知南道。
郑怀新和顾远征他们的任务,会因为阿洛塔的战争而陷入危险的处境,迟意难免担忧。
再看车窗外那群放弃工作而选择游行的人,她做不到同情,也做不到感同身受,思想的差异导致了同一件事情会产生千差万别的观念。
她只希望阿洛塔的难民可以找到重新安家的地方,有朝一日,大地远离战火肆虐,孩童活在和平年代。
汽车顺着狭窄的马路行驶,逐渐远离斯罗玛的城镇。城郊一带,蹲在路边的难民渐渐多了起来,有些人躺在破旧的商店门口,半死不活的一动不动,孩子跪在旁边嚎啕大哭。
迟意叹了口气,这样的场面让她心中不忍,难免酸涩。
在午后焦灼的暴晒中,汽车穿越了大片荒野和镇,朝着阿洛塔目前最安全的城市方向行驶。
靠近首都后,明显可以感受到森严的戒备,层层关卡。
谢知南下车用流利的阿洛塔话应付,提供了身份信息和林先生带来的使馆通行文件。
警官仔细查阅后,看向车内的女人,“她是谁?”
“我的妻子,在阿洛塔旅游遇到了紧急状况所以滞留了一段时日。”
“你们要去哪儿?”警官警惕着询问,量着面前温润如玉的青年。
“首都机场今天会有一趟中国从阿洛塔撤侨的航班,您可以跟航空部门确认。”
警官通过电话再三确认核实了谢知南和迟意的身份后,才允许他们进入严防死守的首都。
迟意坐在车内,仰头看向谢知南清瘦孤傲的背影,她其实早学会了阿洛塔话的‘妻子’怎么,是最后一次以‘谢太太’的身份被谢知南介绍给其他人了。
去往机场的路很快,纵然谢知南车速只有80,也没用多久就到了停车场。
14:48
迟意没有下车。
谢知南似乎也没有下车的算,单手搭在方向盘上。
“我们好像来早了。”迟意轻声开口,破了车厢内的沉默。
谢知南嗯了声。
炽烈的阳光照在车窗,被削弱了锋芒,车内冷气开的足,是以感受不到外面炙烤般的炎热。
迟意放在腿上的手捏住了薄薄的裙子,她侧目询问:“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谢知南道:“嗯。”
“今天早,”迟意紧张的拿捏着语气,抿了抿唇,“你和那位林先生的谈话,我在窗外听见了。”
谢知南闻声皱眉,但看见迟意脸上不安的表情时,他又松开了长眉,并未怪罪。
“没关系。”
“既然让你留下的理由已经消失了,为什么不愿意回去?”迟意声音响在车内,轻柔的声线入悠扬的提琴,动听也伤感。
他早就从窗帘上看见了迟意的身影,知道她在偷听。
所以谢知南才会——还有一件事,我想确认。
他给了迟意时间和机会。
而迟意没有问。
谢知南神情也淡了几分,“这个和你没有关系。”
他话的冷漠,迟意抬手抓住了谢知南的胳膊,掌心是柔软的黑色织纹衬衫,被她抓得都是褶子。
谢知南看向她的手,不想被迟意一次又一次蛊惑,最后失去了自制,吞噬着无根的感情,恰似裹着糖衣的毒药。
“怎么会是没有关系的人,”迟意失落勉强地挤出容笑,“结束了谢太太的身份,你所有的事情都要与我无关吗?”
“迟意。”谢知南声音微沉,漆黑的眸子泛着雾霭的蓝,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你所谓的与我有关,又是指哪些?”
“我。”这双眼下,迟意只了一个字,便抿嘴不言了。
她现在可以吗,失去了假妻子的角色,有些话和有些感情都不能畅快地宣之于口。
迟意换了个法:“你救过我,我不希望你将自己留在危险中。”
“为什么?”谢知南紧逼不让寸步。
因为我会担心。迟意抓着他胳膊的手收紧用力,抬眸瞪向他,不服输的眸子里弥漫着心疼与难过,这些负面情绪又氤氲成一片散不开的水雾,朦胧了悲伤的双眼。
谢知南眉心皱的更深了。
“会心疼。”泪滑出眼眶之前她转过头,对上车窗的投影,两行泪流淌在冰冷的肌肤上,烫的她羞愧的不知如何是好。
在谢知南开口前,她抬起不愿去触碰的名字,缓缓道:“央编,她一定也在等你回去。”
谢知南没话。
车厢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默,冷气吹得迟意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谢知南将温度调高了一些。
15:20
迟意回头正好看见显示屏上面的时间,1520,让情绪郁结的她体会到更嘲讽的难过,多刺眼的数字。
叹了口气,再次移开了视线,迟意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有聚有散。
自己于谢知南也不过如此,纵然是这样,她还是希望谢知南能远离这个不安的地区,至少能安全的活在她知晓的地方。
蜷缩捏紧的手指,压住心痛的泪水,将厚重的感情沉淀下去,迟意回头望着谢知南,她先轻笑。
“为什么哭?”他抬手抹去迟意下巴挂着的泪。
“你留在这里,央编肯定会担心的,还有你的家人,他们也一定不希望你留在阿洛塔。”
经历了谢寻北的死,迟意心想谢知南父母一定不愿看到谢知南在阿洛塔,在这个残忍掠夺了长子生命的地方。
“没有人会担心。”
迟意闻声无措,“怎么会?”
她莽撞地抬头,撞进谢知南深不见底的双目中,车内安静的可怕。
迟意仿佛看见了眼前唯一的机会,如果这一刻不好好回答,她一定会懊悔,而谢知南则将永远留在动荡不安的阿洛塔!
这绝非她想要的结局。她不希望以后谢知南留在阿洛塔,更不希望以后会为今天的骄傲和尊严后悔。
谢知南轻声咳嗽,抬手按住了突然间剧烈收缩的肺部。他方要开车门下去,却被一直细软的手扯出了胳膊。
在他止不住的咳嗽声里,迟意也止不住自己七年的爱意。
“我会担心你,就算他们放心你在这里,可是我害怕!”
“咳…咳…”
“我不想回国后还要因为担心你是死是活,而将自己的人生过得浑浑噩噩,是的,我可以选择不去关心、可以刻意回避与你有关的消息,但是你教教我,我要怎么下定决心,才能抵抗刻印在生命里的爱。”
迟意全凭着一股莫名的勇气,这股勇气是可悲的、无奈的、心疼的,眼泪大颗大颗的砸下,她固执不回避地迎上谢知南的目光。
“你不是铁的,你受伤了会流血,你看见恐怖分子也会害怕,每一个伤口都是真实的,会疼会结痂!我怎么可能做到不担心,不挂念?我不想你受伤!!更不想你以后一个人住在偌大的空房子里,不管多晚回来都是一个人,太孤单了,太残忍了!这样的谢知南,我怎么可能放心的下。”
“至少,”迟意哽咽,“以后想起你时,我至少可以心安理得的活下去。”
咳嗽在低微从抽噎声里渐渐消去。
谢知南苍白的脸上犹似风雪长夜,眼里的亮光忽明忽灭。
沉默了五分钟,他从口袋里掏出干净的手帕,递给迟意。
迟意泪眼娑婆看什么都是重影,伸手接了接没抓住。
谢知南抬手将她脸上的泪水擦拭干净,他声音微微沙哑,“你的时间到了,迟意。”
16:00
迟意再次侧目看向窗外,拖着行李箱的男男女女,或是中国人,或是金发碧眼,他们面上都养着激动的喜悦声色,犹如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脱离阿洛塔战争的苦海。
谢知南下车,将迟意这边的车门开。
迟意眼尾泛红,错开他的视线,低头走下车,被骄阳炙烤的身体,心上一片荒凉,疼,闷,无从纾解的郁结情绪。
她戴上了口罩,嫌不够又戴了一副墨镜。
谢知南也戴上墨镜,陪她一同朝前走去。
迟意全程安静。
谢知南见她不愿交流的沉闷模样,他去跟机场服务人员明情况,提交了使馆资料,工作人员立即办理了中国撤侨业务。
谢知南一直将她送到候机楼的安检口。
迟意终于抬起头,最后一次问他:“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
谢知南摇头。
迟意看不见谢知南墨镜后的眼神,谢知南却能看见她从墨镜后流出的泪水,很快又滑进了口罩里,消失无踪。
迟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许久后才稳下情绪,她声带轻颤着出一句话,声音太过低微,瞬间被周遭嘈杂的讲话声盖过去。
谢知南耳力极好,听得一清二楚。
——她:我能不能抱抱你。
他伸手就将纤弱瘦的迟意扯入了怀中,单手环着她的后背,细细的腰肢只有巴掌大。
迟意双手用力抓着他衬衫衣摆,放肆嚎啕的痛哭出声。
“谢知南,我不想和你分开,我不想你留在这里,求求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你还有十二分钟的空余时间。”谢知南轻轻拍着她因抽泣而颤抖的背,“些别的吧。”
迟意哭得悲痛欲绝,摇头不停。
“那我,你听。”谢知南松开拎着包的手,右手抚在迟意的脑后,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他低沉清冷的音色里带有些微歉意,缓缓道:“很抱歉将你卷入危险中,回国后忘掉这里发生的一切,好好照顾家人。”
迟意哑着嗓子,一颤一颤的发问:“那你呢?”
谢知南看向躲在机场四周的难民,他们拿到机票后依旧露出苦难悲痛的神情。
谢知南收回视线,垂眸看向迟意的脑袋,低声轻笑:“我也会好好生活。”
“不,不要受伤,也不要大晚上出去。”
“嗯。”
“不要感冒,再忙早也要吃东西垫肚子,还有咳嗽要赶紧好。”想到这一点,迟意止不住难过。
谢知南的咳嗽一直没好转,她明明又机会好好照顾他,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做好这些事情。对比谢知南对自己的照顾,她更像是口头用心。
谢知南拍了拍她的肩,“嗯。”
“不要去东区,也不要去圣山城,在仗的地方都不要去。”
“嗯。”
还有,这次……能不能不要再忘记我了。迟意没来得及出口。
“你该走了。”谢知南看了眼时间。
迟意没再见,谢知南也没,就像是一个沉默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