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撬墙角, 你哦】

    从大宁县往西,快马跑上半日, 便可到达一片峡谷。

    滔滔河水在这里拐了一个“之”字形的弯, 河流含沙量大,又时常改道, 冲出一片十余丈宽的河滩。

    由于山凶水险, 百年间,此地的居民陆陆续续搬离, 只剩下零零落落的老旧屋舍。

    这条路红枣显然已经走熟了,即使临崖的路又险又窄, 几多曲折, 它依旧跑得欢快, 就像故意表现给谁看似的。

    白鹿站在山石上,看着前面奔驰中的枣红身影,高高扬起的下巴带着着与生俱来的傲气。

    只见它后退了两步, 前蹄微屈,后腿紧绷, 如一支轻盈的羽箭,越过山石,跨过绿树, 从枣红大马的头顶飞过,稳稳地落在了河滩之上。

    “呦——”

    “律——”

    红枣扬起前蹄,惊讶地停在半路,这、这里有只驴子……和心上鹿好像!

    回头瞅瞅身后, 咦?男神没有了。

    再往下看看——啥、啥时候跑下去的?

    叶凡乐得直拍手,“青鸾,好样的!”

    “呦——”白鹿晃了晃耳朵,优雅地扬起头颈。

    “律律!”红枣急了,前蹄焦躁地踏着地。

    叶凡看出它的意图,急急出口,“红枣,不要!”

    话音未落,便见枣红骏马蹬起后腿,在半空划过一道……呃,诡异的弧线,然后狗.啃.泥似的栽到了河滩上。

    叶凡半张着嘴,看看腰间的手臂,再看看一米开外挣扎滚的大红马——李曜及时把他抱了下来,放任红枣摔到河滩上。

    “噗——哈哈哈哈!”

    不是他没同情心,实在是太好笑了,一只马,不,一匹马跟人家白鹿比跳跃能力,不摔才怪呢!

    叶凡顺势靠在前男友身上,笑得肆无忌惮。

    李曜也挑起凤眸,嘴角扬起愉悦的弧度。

    峡谷底下有个村庄,每隔几丈盖着一处农家院,房子是木头修的,屋顶是茅草搭的,院子也是用矮矮的山石围起来的。

    东边那处院落出来一位年长的妇人,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腰背微微驼着,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和气。

    “少将军的马倒是一匹神驹,这般有活力。”

    “元婆婆抬举它了。”李曜难得露出浅浅的笑。

    咦?

    叶凡瞪着黑溜溜的眼睛,仰头看看李曜,又扭头看看老妇人——竟是认识的么?

    李曜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笑着,牵住他的手腕,信步走进院。

    老妇人眯着眼睛,笑呵呵地看着叶凡,什么都没有问,却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她开栅栏门,引着他们进了自家院子。

    走近了看,斑驳的木柱,黄色的茅草,衬着这黄沙漫漫的河水,在这青山白石间,更觉得清新亮眼。

    院中盖着三间茅草屋,种着一畦绿油油的韭菜,西边放着个大石桌——是“桌”,实际就是一块树桩似的大石头,就像刚从山边挖过来似的,四周凸一块凹一块,上面也凹凸不平。

    东边长着棵水桶粗的柿子树,树干笔直,长得老高,树冠大而浓密,巴掌大的绿叶间藏着一个个豆包似的青果子,细细一数,还不少。

    老妇人见他看得入神,慢悠悠地:“今年年景好,挂了不少果,郎君若喜欢,赶明儿熟了,叫我家闺女给你送去。”

    “啊,不用。”叶凡觉得挺麻烦人家,“我家里也种着。”

    完又觉得像是不领情,连忙补充道:“自然,我家那棵树长得细,结的果子也没这棵多。”

    “呵呵呵……乖娃娃。”

    老妇人一笑,脸上的皱纹悉数蹙了起来,就像这黄土高原上的沟沟壑壑似的,神秘而亲切。

    叶凡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被叫做娃娃,还不能反驳。

    “少将军,郎君,且歇着,老奴去沏茶。”老妇人扯下腰间的布巾,就要去擦石凳。

    “婆婆,干净着呢,不用擦。”

    这么大年纪了,叶凡哪里好意思麻烦她?于是蹦蹦跳跳地跑过去,一屁股坐下。

    完了还一个劲儿给李曜使眼色,“来呀,快坐。”

    李曜勾了勾唇,忽略掉石凳上的浮尘与草叶,稳稳地坐了下去。

    元婆婆又是一阵笑。

    就在这时,栅栏外走来一个身形高挑的年轻娘子,弯弯的眉,水灵灵的眼,樱桃嘴鹅蛋脸,标准的古风美人。

    娘子肩上挑着一杆扁担,一头挂着柳条筐,一头吊着两条尺余长的大肥鱼,走路轻轻盈盈,摇摇曳曳。

    就连叶凡这个弯男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娘子冷不丁一扭头,对上他的视线,当即笑了。

    叶凡尴尬地挠挠耳朵,便见对方推开栅栏门,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一开口,如黄莺般娇婉动听,“我道今日为何大清早便有喜鹊叽叽喳喳地叫,原来是有贵客登门——青娘见过侯爷。”

    “不必多礼。”李曜以手加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凤眸微扬,带上清清浅浅的笑。

    叶凡倏地瞪大眼,又笑了!看到老人家笑笑也就算了,为什么看到娘子还要笑!

    还、还是这么好看的娘子!

    他在旁边吃飞醋,怎奈李曜就像没发现似的,不紧不慢地同青娘着话。

    叶凡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为何这青娘跟李曜看上去很熟悉的样子?言语间也十分随意!

    比如,青娘:“得巧儿今日了两条鱼,知道侯爷爱吃,稍后我便下厨将它炖了。”

    李曜点点头,并不推辞。

    叶凡哼哼,都不知道客气一下,这是有多熟?

    青娘又:“还是粟面折饼么?前些日子您叫人送来的面果粉还有些,可要换换口味?”

    “不必,折饼便好。”李曜摇头,“面果粉你们留着吃。”

    叶凡皱脸,那是我给你吃的,你倒拿来做好人!

    他忍耐不住,拽了拽前男友的衣袖。

    “嗯?”前男友偏过头,棕色的眸子直视着他。

    嗯你个头!你也差不多点,还当着我的面呢!

    叶凡心里狂叨叨,面上却假装大度地咧开嘴,假假地一笑。

    李曜揉揉他的头,转过头去,继续:“黍面饼子也贴几个。”

    青娘娇笑着应下,“配菜的话,还是干豆角么?有年前晒的晚菘干,可添些?”

    李曜点头,“那便添些。”

    看样子是常来呀!连配菜都是惯吃的!叶凡眼里冒火,气得拿脚踹他。

    少年眼中的怨气几乎要具现出来,刀子似的往李曜身上戳。

    李曜却像毫无所觉似的,继续对青娘提着要求。

    青娘不着痕迹地看向叶凡,掩着嘴,露出一个娇娇柔柔的笑。

    叶凡更气了——会做鱼,不会放很多花椒,也不会炒糊,话像黄莺一样好听,笑起来还这么好看,怪不得这家伙会上心,换他他也喜欢……

    所以,就这样吧,反正你连前男友都算不上!

    哼哼,这笔账记在本本上,等你恢复了记忆,看我怎么算!

    少年一会儿闷闷地生气,一会儿又暗搓搓地想着复仇计划,于是,话也不了,景色也不看了,就连红枣和白鹿两只跑到河里溅了一身水也不管了。

    李曜转过头来逗他,他气鼓鼓地扭过身,故意不理。

    叶凡原本定了主意,就算那个鱼再新鲜,放了再多干豆角,粟米折饼什么的再软再糯,他也不要吃,绝食抗议!

    让这家伙也吃不好!

    “侯爷,郎君,鱼来喽!”

    一声清清脆脆的招呼,娘子扭着一把杨柳细腰,手上端着个大铁锅,一溜跑着送到石桌边。

    盖帘掀开,蒸腾的热气冒出来,伴着浓浓的鱼香味……

    “咕噜……”有人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就是刚刚定主意“绝食抗议”,也不让别人吃好的那个家伙。

    李曜眉头微蹙,“早食没用?”

    叶凡傲娇地别开头,要你管!

    眼睛却往后斜呀斜,悄悄去看那口热腾腾的大铁锅,鼻头也可疑地耸动。

    李曜抿了抿唇,继而一手拿起碗,一手握着竹筷,夹了一块白嫩的鱼肚子在碗里,鱼刺一根根挑走——这活儿要求精细,长安侯大人耐心十足。

    又捡了几根靠近锅边的豆角,半焦半嫩,最是入味。还有晚荪干,专挑的叶多梗少的,他记得梦里的时候,每次吃灶台鱼,叶凡都要点这个。

    叶凡起初还是偷偷看着,之后忍不住,干脆变成了明目张胆地看,同时心里在做着剧烈的思想斗争。

    ——要不要妥协一回,反正别人也不知道?

    ——不行!对抗出轨,绝对要坚定地表明立场!

    “侯爷,您要的折饼。”青娘又出来,竹箩里放着一叠宣宣软软的半圆形粟米饼,光是看着就馋得慌。

    叶凡管不住自己的爪子,一寸一寸地伸过去。

    “心烫。”李曜抓住他的手。

    叶凡嗖地坐直,毫无底气地嚷嚷道:“谁、谁我要吃了?我……我就是看看。”

    李曜挑眉,把碗塞到他手里,“为何不吃?不是饿了么?”

    话音未落,叶凡已经把手伸到了碗里,野人似的抓起一块油滑的鱼肚,迫不及待塞进嘴里。

    唔……太、太好吃了。

    嫩嫩的鱼肉、劲道的豆角、吸饱了浓汤的干白菜,还有这香香软软的折饼……唔,就连铁锅看上去都很好吃的样子!

    少年一手捧着碗,一手抓着折饼,腮帮子鼓鼓,眼泪汪汪。

    李曜怔了一瞬,不由失笑,“既喜欢,便常来。”

    当然喜欢!天天吃都不会厌!

    可是……

    他扭头瞄了树下的青娘一眼。

    ……不想常来。

    李曜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眉头微蹙——家伙不是中意男子么,为何今日总去看青娘?

    认识十几年,李曜第一次仔细去看这个心腹的长相,似乎,确实,比一般娘子出众……了些。

    长安侯大人黑下脸,站起来换了个位置,刚好挡住叶凡的视线。

    叶凡顿时瞪圆了眼,还不让看了咋滴?就这么宝贝?!

    哈哈哈哈哈哈……不行了,郎君太好玩了!

    不远处,唯一堪破实情的青娘简直要笑翻了,偏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死死憋在肚子里。

    不过,侯爷同他在一起明显变得有生气了。

    青娘压下唇边的笑意,扬声道:“侯爷,您慢些用,夫君许是没收到您的信儿,过了晌才能回来。”

    李曜不甚在意地点点头,下意识去看叶凡的反应——青娘早已成亲,就算你改变喜好,怕也晚了。

    少年就像被点了穴般,呆住了——夫君?娘子有夫君了?

    他扭头看着李曜,露出阴恻恻的笑——听到没?人家夫君就要回来了,敢撬人家墙角,你哦!

    ***

    等到这家的男主人回来,听着他同李曜起正事,叶凡才知道,这处峡谷原来是李曜的地盘。

    因为山势陡,河流时常泛滥,再加上李曜的悉心布置,因此少有人来,十分隐密。

    听他们的意思,谷里似乎有不少人马,都是追随李曜多年的心腹。

    叶凡心里有点高兴,这么重要的事,李曜却没隐瞒自己,虽然关于那些阴谋阳谋的他不大感兴趣吧,不过,还是挺开心的……嘻嘻。

    青娘的夫君姓李,唤作李玄。

    和青娘的娇美柔顺不同,这个汉子高高壮壮,性子爽直,“侯爷若有事,吩咐一声便好,怎生亲自来了?”

    李曜轻咳一声,并未答腔。

    欸?这是几个意思?

    李玄求助般看向自家娘子——我错话了?

    青娘笑笑,悄悄指了指叶凡。

    李玄眨眨眼,一本正经地猜测道:“哦,这位兄弟莫不是新换的传话人,侯爷带他来认认门?”

    叶凡眨眨眼。

    李曜清了清嗓子。

    青娘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杵杵他后腰,“侯爷事务繁忙,快正事罢!”

    “哦哦!”

    李玄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从前做护卫时听李曜的话,成了亲听媳妇的话。媳妇叫他正事,他毫不犹豫地起了正事。

    “侯爷交待的事,属下等皆已安排妥当,不出三日,土窑村的讼状便能呈至御前,咱们的人也会扮成苦主,趁秋猎之时御前陈情。”

    李曜微微颔首,“稳妥为上,保重自身。”

    “是!”

    叶凡听到“土窑村”,不解地看向李曜。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问,李曜便主动解释:“‘地动’之事,也该让安王付出代价了。”

    叶凡瞬间明白,李曜这是算管这件事了。他一方面欣喜,一方面又忍不住担心,“会不会有危险?”

    李曜微微一笑,“做事哪里会没有风险?我来做,总比那些平头百姓来做容易得多——除了关家,其余几个死了的、伤到的,包括那几家受到牵连的砖窑,都不能这么白白地算了。”

    叶凡听着他笃定的话语,顿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顿时更加高大、更加威武、更加迷人了。

    少年崇拜的目光太强烈,李曜想要忽略都难。

    他突然想着,倘若能让这双眼睛永远晶亮、纯净、常含笑意,别区区大宁之地,就算为他取来这天下,亦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