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桩烂姻缘】

    另一边, 安荣把一干随从发去了大宁县城,自己出了叶家窑洞, 信步走着, 穿过谷地,到了北边的葡萄园。

    远远地便看到一梯梯低矮的葡萄架, 架上爬满了青中带黄的葡萄藤, 还有一串串青的紫的圆葡萄。

    孩子们仗着身量,灵活地在梯田里上上下下地跑, 经验老道地着“这串熟了”、“那串还酸”。

    间或几名穿着布衣的妇人,手里握着巧的剪刀, 将一串串紫色的葡萄剪下来, 放到腰间的筐中。

    安荣走近, 原想上山去看看。不料,方才还坐在草垛旁状似悠闲的汉子,此时突然跳起来, 将他拦下。

    “此处谢绝游赏,郎君请往他处。”

    安荣一愣, 这才发现,不止是他,旁边已经有不少人被拦下了, 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穿得很好,一看就不是当地的村民。

    有个年轻的郎君,笑呵呵地给他透露情况,“这些可都是长安侯家的部曲, 别想着混过去,不好使。”

    安荣眼一瞅,见拦路那人虽穿着寻常衣裳,腰间却挂着“李”字木牌。草垛那边还坐着几个,看似懒散,实则身强体壮,必定是练家子。

    他淡淡一笑,并不强求,算选个视野好的地方,远远看着也别有一番意趣。

    这样想着,安荣便要往旁边走。

    这时,于二郎从梯田那边跑过来,冲着李家部曲执了执手,陪笑道:“这位是我家郎君的客人,还望官爷通融一二。”

    他之所以这般客气,是因为葡萄园东边就是北山校场,是以,李曜才派了部曲守在这里。

    “既是叶郎君的客人,我等自是不必拦。”那人冲于二郎笑笑,又向安荣抱了抱拳,“多有得罪,郎君勿怪。”

    安荣执手回礼,面上带着浅笑,心内却暗自感慨——难怪李家军战无不胜,单是这的守园之兵都如此知进退,可见李曜驭下之能。

    他随着于二郎往园中走,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一个身量瘦的孩童抱着箩筐,端着满满一筐葡萄送给部曲们吃。

    刚刚还严肃异常的汉子,此时亲昵地摸了摸孩童的发顶,孩也咧开嘴,弯着眼睛笑起来。

    偶有村民过去讨水喝,部曲们虽不过分热络,却也是好言好语,可见彼此相处十分融洽。

    安荣暗自摇了摇头,可叹他父亲看不透,偏要同李家为敌,哪里比得?

    于二郎边走边同他搭话,“郎君怎生独自来了这里?我家郎……”

    “凡凡被长安侯叫去,想来是有急事。”安荣笑着回了一句,转而问道,“这些葡萄摘了是要卖么?”

    于二郎点点头,“原是要酿酒,只是第一年种下,果子长得不多,品质也不好,郎便不如定个低价,卖与那些远来的贵客。”

    于二郎把话得漂亮,实际上,叶凡的原话是:“反正烂了也是烂了,那些人有的是钱,他们要想买干脆就卖给他们。”

    叶凡没有考虑自家吃,是因为酿酒的葡萄和寻常的食用果不同,皮厚肉少,甜度和酸度都很高,至少以他的标准来看,并不好吃。

    锤子送完了葡萄,刚好经过这边,自豪地:“郎了,这些果子由我们摘,卖的钱交给村长阿公,大人们一分不使,全都留着给我们买笔墨!”

    安荣笑笑,赞道:“凡凡高义。”

    锤子听不懂,约摸知道是夸自家郎君的话,顿时觉得安荣也是好人,于是笑嘻嘻地塞给他一串葡萄,还神秘兮兮地:“别人都不给吃哦!”

    安荣看着手上那串稀稀落落,青中带白的葡萄粒,眼中含着笑,郑重地道了谢。

    ——果然是好人呀,要跟阿娘,晚饭蒸甜窝窝给他吃!

    锤子转着这样的心思,又跑到梯田上,跟伙伴们一起摘葡萄去了。

    安荣看着架上的葡萄,一粒粒圆润饱满,带着糖霜,挨挨挤挤,密密实实,不由惊奇——这叫长得不多,品质不好?

    两个村民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远远地便高声吆喝:“于二郎,快,再来几筐!”

    于二郎愣了愣,“不是刚抬过去四筐么,这就卖完了?就算自个儿吃都没这么快吧!”

    “卖了,全卖了!”汉子喝了口水,满脸喜气,“你是不知道,那些城里的贵人一见,抢着要买,郎君不是先尝后买么,一听价钱,根本没人尝!”

    “刚好又摘了两筐,你们且先抬过去。”

    “这些可不够,待会儿我们还得再来两趟。”

    “十个铜板一串都有人买,可真有钱!”于二郎咂咂嘴,从怀里掏出册子,拿炭笔记下。

    安荣听了这话,比他还惊讶——这么好的葡萄,只卖十个铜板?这要放在京城,十个铜板连一粒都买不到!

    这话并不夸张,这个时代,葡萄的品种不像后世那么多,能在中原地区种植的更是少之又少,结出来的果子大多也酸酸涩涩,和叶凡这些星际的良种自然没法比。

    这边,于二郎拿起一串葡萄,往旁边的水渠里洗了洗,方才递给安荣,“您尝尝。”

    “多谢。”安荣郑重地接到手里,摘下一颗细细口味。

    唔,入口微酸,之后便是细细绵绵的甜,尤其是咬破厚实的皮之后,里面的果肉比蜜饯都甜。

    这样的好物,恐怕就连京中那位都没有吃过。

    面果树、葡萄园、金针菇……叶家郎,还能带来多少惊喜?

    以及,惊喜之后的……

    安荣垂下眼睑,遮住眼底的惊愕,还有担忧。

    一声清亮的童音断了他的沉思——

    “阿姐,你看,这里有一串大的!”

    娘子得是官话,安荣不由抬头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娘子,穿着藕荷色的衣裙,露出白皙的颈项,乌黑的长发被淡蓝的头巾包着,只露着顶上的螺髻,斜斜地插着一只白玉簪。

    从安荣的角度只能看到娘子微微低着的侧脸,秋日的暖阳在她身上,映着她温润的眸子,微扬的唇角,安荣不由想到了一句美好的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是一句恭贺新娘的诗……安荣脑海中蓦地现出一个身影。

    “啊——”

    “八娘!”

    突如其来的惊呼断了他的思绪,安荣定睛一看,只见刚刚还踮着脚摘葡萄的娘子不知怎么的竟滚下梯田。

    他想也没想,当即踩着梯田迎了上去,稳稳地将娘子接到臂弯。

    “八娘!”

    李二娘大惊失色,急急地跑下来。

    即便心内焦急,她依旧没有失了体面,先是对着安荣行了礼,这才将八娘抱到怀中,背过身去,细细查看。

    田中劳作的妇人们也纷纷围拢过来,关切地询问。

    李家部曲也行动起来,告罪的告罪,报信的报信。

    好在,安荣接得及时,八娘只是破了衣裳,并没有伤到一丝一毫。

    村民们这才松了口气,陆陆续续回到田间。

    李二娘恢复了镇定,发了部曲们,继而把八娘放到地上,再次向安荣屈膝行礼。

    “多谢郎君出手相救,敢问郎君尊姓大名,家兄定当登门道谢。”

    “举手之劳,娘子无需多礼。”安荣执手,回了半礼。

    李二娘见他不愿意透露姓名,顿了顿,大胆地抬起头,想要记住他的长相,事后好同李曜去。

    只是,看清安荣面貌的那一刻,二娘不由怔住,“安——”

    安荣讶异,“娘子识得我?”

    李二娘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不,不是他。

    可是,两个人长得如此像,又同样姓安,想来定有关系。

    李二娘低下头,心如乱麻。

    此时,安荣也想了许多。

    娘子的是官话,似乎还认得自己……

    他不由地想起了记忆中的惊鸿一瞥,没来得及细想,便脱口而出,“嫂嫂?”

    李二娘一振,低声道:“郎君误会了,我与安家早已解除婚约。”

    安荣反应过来,忙执起手,深深一揖,“敝人唐突,还望娘子勿怪。”

    李二娘捏着锦帕,勉强定下心神,屈膝道:“郎君言重了。”

    双双抬头,目光不期然对上。

    李二娘慌忙移开,唇微微抿着,本应红润的面色此时微微泛白。

    安荣看着她,不知怎么的,心下竟生出几分怜惜。

    他已然肯定,眼前这位气质不俗的娘子就是李曜的妹妹,李家唯一的嫡女——李二娘。也是他的兄长,安王世子安槐曾经未过门的妻子。

    当年,这桩亲事还是官家做的媒,安家下了大礼,李家也送了嫁妆,只差一顶花轿抬进门。

    谁成想,天意弄人……

    “阿姐,你怎样了?可曾伤到?”

    远远的,一个面容俊美的郎君马而来,焦急的神色并没有弱化他英挺的眉眼。

    不知多少娘子悄悄红了脸。

    李三郎毫无所觉,马还没立稳,便飞身而下,急吼吼地冲到李二娘身边。

    “阿姐,部曲报信,你从山上摔下来了,我看看——”

    “你呀!这般冒冒失失,若让长兄知道,看不你。”

    亲弟的关心,平复了李二娘心下的惊慌和愤懑,她轻轻地了李三郎一把,虽是威胁的话,声音却是温温柔柔,让人心头软软暖暖,巴不得多听几句。

    安荣就是这样的感觉——他家中亦有姊妹,却没有一个像李家二娘这般叫人想要亲近。

    李三郎更在意的是她的“威胁”,当即嚷嚷道:“我一听到你受伤就立马来了,阿姐,你可不能恩将仇报!”

    李二娘白了他一眼,唇角禁不住上扬,“我没事,是八娘失足掉落梯田,好在,”她朝安荣微微屈身,“幸得这位郎君出手相助,三郎,代阿姐谢谢人家。”

    “哦。”李三郎先是看了看八娘,发现她确实没事,这才放下心,朝安荣看去。

    他抱起拳,拿出平日里根本不会有的正经姿态,开口道:“李昭代长姐与幼妹,谢过——欸?怎么是你!”

    原本还是感激的神情,待看清安荣的长相之后,浓黑的眉毛立马蹙成一团,眼睛里也嗖嗖喷着火。

    李家长随一见,默契地退到后面。

    李三郎抽出长剑,直指安荣眉心,“看来你家奴才没传好话,爷好心支会你一声——再有姓安的来到大宁,我李昭见一个宰一个!”

    安荣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要他来大宁县最不愿撞见的是谁,不是长安侯,也不是前大嫂,而是这位战斗力爆表,又不分青红皂白的李家三郎。

    偏偏,还是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