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暗示我吗】

    安荣只住了一晚, 第二天就回城了。

    心情嘛,还算不错, 嗯……至少看到门口那俩大坑时, 还能保持微笑。

    韩家岭依旧热闹,登高踏青的贵人们络绎不绝, 尤其是听这里有葡萄卖, 那些没来游玩的人家也专门派了仆从前来购买。

    原本叶凡只是为了给孩子们找点事做,闹着玩儿的, 没想到真就成了事。

    买葡萄的越来越多,村民们只得放下手头的活计, 全都忙着摘葡萄, 得来的铜钱多到用筐子装, 多少人明里暗里地感叹,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总共六千棵葡萄树,多的结了十来串果子, 少的只有一两串,总共卖了十六贯零三百四十文。”

    老村长坐在木墩上, 拿拐杖敲了敲装钱的箱子,枯瘦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不知侯爷从哪里听了,又给添上一些, 凑了个整,总共二十贯,都在这里了。”

    叶凡也挺高兴,那些葡萄在他看来根本不能吃, 没料到能卖这么多钱,想想还有点心虚。

    不是他嘴刁,而是因为酿酒的葡萄皮厚,单宁含量高,吃起来发苦,而且果肉酸度大,果粒,和后世的食用葡萄根本不是一回事。

    “这些钱韩公不必给我,就按照先前的,留着给娃娃们买笔墨。”

    老村长连连摆手,“零头就够了,哪里用得着这许多?”

    于叔笑着道:“多少是郎的心意,韩公就收着,一年用不完就两年,我倒是听笔墨贵着呢!”

    老村长摇摇头,“那也用不完。再者,若是没个节制,倒养成了他们浪费的陋习,要不得、要不得!”

    叶凡想到后世的学校,突然有了主意,“多出来的钱买衣裳怎么样?”

    “此话何解?”院中之人疑惑地看着他。

    “这不快要入冬了么,不如给娃娃们买两身冬衣,嘱咐店家用统一的面料,做成统一的样式,在显眼处缝上‘北山学堂’的标志……”

    就跟现代的校服似的,凡是在学堂念书的娃娃都穿着,走到哪里都代表着李曜的体面。

    这也算是叶凡的一点私心。

    老村长连连点头,“这倒是好事。”

    于婶拍拍大腿,:“也不必花钱去铺子买,倒不如扯了布,村里的娘子们自己做,至少能省下一半银钱。”

    于二郎点点头,“眼下谷子收了,萝卜种了,地里没啥活。汉子们去挖运河,娘子们就窝在炕上缝衣裳,岂不正好?”

    “还有油葵和面果,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了。”大郎媳妇难得了句话。

    叶凡笑笑,继续为自家男人广告,“做活的时候也不用怕冷,侯爷了,西边炭场挖的炭,每家可领一千斤,整个冬天可着劲儿烧都够了。”

    大伙面上一喜,“还有这好事儿?”

    叶凡晃晃脑袋,藏不住心里的得意,“他亲口告诉我的。”

    于婶不住嘴地赞,“侯爷真是大好人!”

    “大宁之福,百姓之福哇!”老村长眯着眼睛,苍老的脸上一片希冀。

    ***

    九月九日,重阳节。

    一大早,叶家窑洞的气氛就与往日大不相同。

    于婶天不亮就起来,和面,擀面,葱花炝汤,又切了鸡丁、鱼肉、素三丝,袅袅的炊烟从屋顶的烟囱飘出去,带着馋人的香味。

    于家父子没去酒坊,轻手轻脚地忙活着,扫牛棚、擦洗门窗,连带着窑洞内的桌椅柜子全都清理了一遍。

    于三娘从坡上采来红的粉的野花,用草叶绑了摆在窗台上,清清新新,很是亮眼。

    叶凡迷迷糊糊地从屋里出来,拿眼往院子里一扫,唔,到处都干干净净,仿佛闪着光。

    就连老黄牛的犄角上都绑着一对花环。

    白鹿也是,尖尖的灰色耳朵一边挂着一串喇叭花,亏得它好脾气,不仅不生气,还悠闲地晃着脑袋,眼里带着笑。

    “凡凡,好看吗?”

    胖团跳出来,头上顶着一朵粉花,爪子里还抓着一大捧——这些花亮闪闪的,不知道是怎么变出来的,凑热闹似的往叶凡身上撒。

    叶凡伸手抓住一朵,松开手指,粉嫩的花像流沙似的消失了,只留下一道粉色的光晕。

    家伙扯着嫩嫩的嗓子兴奋地嚷道:“凡凡,生日快乐呀!”

    叶凡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他的生日。

    于叔带着一家人,笑意盈盈地跪在院中,“给郎磕头了!”

    叶凡连忙去拦,“不是了么,咱家不兴这个。”

    于婶笑容满面,“别的时候就算了,今日可不能省。”

    着,大伙再次叩首,“祝郎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叶凡既感动,又不好意思,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好在,磕完三个头,大伙便站了起来,拉着叶凡去吃饭。

    热腾腾的长寿面,旁边趴着一对白白胖胖的荷包蛋。红红粉粉的面果窝窝,精精致致的团子,一个挨一个地摆在崭新的盖帘上。

    还有他最爱吃的腌鹅蛋,不知是赶巧了还是怎么的,接连切了四个,居然都是双黄的,花瓣似的摆在盘子里。

    看着眼前的一切,叶凡原本想笑,鼻子却不受控制地酸了,“多谢了……”

    于家人彼此看看,眼里含着笑。

    于婶把筷子递给他,声音温和,含着浓浓的暖意,“郎的什么话,你不拿我们当外人,这会儿自己倒客气起来了?”

    叶凡吸了吸鼻子,咧开嘴,“不客气,我就是高兴,来,都吃。”

    “诶!”大伙应了声,其乐融融地吃了起来。

    刚放下筷子,门外的铜铃就响了起来。

    “我去开!”锤子从炕上跳下去,兴冲冲地往外跑。

    “不用,我自个儿进来了。”清亮的女声,盈满笑意。

    叶凡一听,也下了炕,“阿姐,你怎么来了?”

    “就我闲呗!”叶三姐一手挎着一只大篮子,趣完,自己就先笑了。

    叶凡笑嘻嘻地把篮子接到手里,“装了什么宝贝,怎的这么沉?”

    叶三姐抿着嘴笑,“都是给你的。”

    叶凡挠挠脸,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阿姐,你还记着呢?”

    “这还能忘?她们没工夫,就托我来了。”

    叶三姐坐在炕沿上,把东西一样样往外掏。

    吃食点心、零食果子,都是叶凡爱吃的,是叶大姐买的,还有一串用大红络子绑的铜钱,总共十七个,正是叶凡的周岁。

    “近来吃饭的人越发多了,大姐忙不过来,昨儿个托人把东西给了我,是过几日再来看你。”

    “用不着。”叶凡抓了一块绿豆糕塞进嘴里,“我天天闲着,赶明儿就去她铺子里蹭饭,唔……咳、咳咳!”

    “慢些吃,多大人了?”叶三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起身倒了碗水,送到他嘴边。

    叶凡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大口,终于顺了下去,“这绿豆糕真实在,一点都不偷工减料。”

    叶三姐扑哧一声笑出来,转身拿过一个包袱,里面包着一套冬衣、一双棉鞋,还有一顶毛绒绒的帽子,灰兔毛的。

    “衣裳和鞋是二姐缝的。皮子是你姐夫硝,我挑了块软的,给你做成帽子,天冷了就戴上,别再冻耳朵。”

    “阿姐,有你们真好。”叶凡故意撒着娇,遮住眼底的湿意。

    “嘴倒是甜。”叶三姐戳戳他脑门,视线放到那身冬衣上,不由叹气。

    “你看这针脚,细细密密,不知熬了多少个晚上。还有老二出事时她给的那个银饼子,一准儿是当了嫁妆——什么秀才娘子,还不如当年就嫁了老二……”

    叶凡听出些眉目,忍不住问:“二姐那边是怎么回事?你的老二,可是关家二哥?”

    叶三姐这才惊觉到方才的失言,琢磨着怎么蒙混过去。

    叶凡正色道:“阿姐,若真有事,不必瞒我。我也是叶家人,是你们的娘家人,断不许二姐受了委屈。”

    叶三姐怔了怔,满含欣慰,“果真是长大了。”

    她叹了口气,起了叶二姐的事。

    这还得从关家提亲起。

    当年,叶老爹在战场上受了关家的照应,两家约定结成儿女亲家,却没具体定下是谁。

    叶老爹暗自思量着,关二郎和叶二姐年龄相仿,心里便属意这一对。

    关大郎也是这个意思。

    关二郎知道后,还偷偷跑来韩家岭看过叶二姐。叶二姐也远远地见过他几次,彼此间虽没言明,却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叶母对这桩亲事却不大看好。

    以关家的情况,嫁过去是要顶门立户的,叶二姐的脾气,往好了是温顺,往坏了就是软弱。关家那么一大家子,过的又是穷日子,左邻右舍都是彪悍的,凭着她根本撑不起来。

    刚好,叶家的故交袁老托了媒人过来,指明了为自家儿子袁秀才求娶叶二姐。

    要不叶二姐性子软呢,叶母把话一提,她连一个“不”字都不敢。

    叶母并非故意拆散有情人,一来,她并不知道关二郎和叶二姐私下的情分;二来,自己生的女儿,她比谁都了解,叶二姐并不适合嫁到关家。

    只是,她怎么也没料到人心险恶,看似读书知礼的袁家,内里却是个大火坑。

    叶二姐嫁过去的头三年,从来没出过门——从来没有。即便家人前去探望,袁家也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从不留饭,更别过年的礼尚往来。

    之后的几年,叶二姐若想出来,不是婆婆姑跟着,就是趁家里人不注意偷跑。

    到这里,叶三姐重重地叹了口气,“真真是比坐牢还不如。”

    叶凡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这样的情况,别作为现代人的他无法理解,就算放在当下的时代都极为不正常。

    “成亲十来年,虽无一儿半女,袁秀才也没想着纳妾,也算是二姐的体面吧。”叶三姐庆幸道。

    叶凡却摇了摇头——没有孩子,也不纳妾,以他作为gay的直觉判断,这并不见得是好事。

    至于有没有“家暴”,他连提都不敢提,他怕自己压不住火,也怕引得叶三姐担心。

    叶凡暗自握了握拳,这件事他不能坐视不理,至少也要弄清楚那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

    叶凡的生辰就这样热热闹闹地过了。虽然有烦心事,但更多的是喜悦,总体上还算不错。

    唯有一点——

    天都黑了,李曜那家伙依然没出现!

    叶凡钻回窑洞生闷气。

    胖团像个软绵绵的发泄球,被他抓在手里,揉圆捏扁。

    家伙并不计较,相反还觉得挺好玩。

    “青鸾,你看,我变成了长条条——啊,又变成了锯齿形!嘻嘻嘻……凡凡,再变一个!”胖团兴奋地叫着。

    白鹿卧在炕边,晃了晃耳朵,长长的驴脸上带着人性化的笑。

    它的身下是一个新做的窝,铺着柔软的干草和面果花蕊,又香又软,白鹿非常喜欢。

    胖团努力伸出爪子,扒着叶凡的手指,高兴地叫嚷:“好棒呀!凡凡再来!”

    叶凡哭笑不得,敢情他好不容易“伤春悲秋”一回,到头来成了哄团团的。

    “咦?”胖团突然僵住,继而惊慌地扭动起来,“凡凡,不好啦,快松开!”

    “现在想跑?”叶凡戳戳他的脑门,呲开牙笑得邪恶,“不能够了。”

    “吱呀——”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有人踏着月亮,缓缓走来。

    软软的家伙顿时僵住,叶凡也愣了一瞬。

    明明锁门了……

    待看清来人,他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阴阳怪气地:“哟,长安侯大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呀!”

    李曜勾着唇,坐到他身边。

    叶凡往旁边挪了挪屁股,故意把动静弄得很大。

    白鹿晃了晃脖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趴着。

    胖团努力把自己缩成一个球,躲在叶凡手里装死。

    李曜抬起手,揉揉叶凡的头,低沉的声音如香醇的陈酿,“久等了。”

    “切,你还知道呢?”叶凡撇着嘴,白眼要翻到天上去。

    李曜圈着他的腰,把他抱到身边。

    不等叶凡发飙,他便很快放开。

    叶凡皱了皱脸,“算你识相。”

    李曜宠溺地笑笑,把他细白的手包入掌中,连带着那只发着莹莹白光的胖团。

    “这就是你的‘秘密武器’?”

    “原来你真能看到。”既然这样也没必要再瞒下去了,叶凡干脆地松开手,“喏,介绍一下,胖团,我儿子。”

    胖团把自己伪装成一只没有灵魂的气球,飘啊飘,试图神不知鬼不觉地飘到叶凡颈后。

    然而,刚刚飘了没一尺远,就被李曜抓住了。

    “儿子?”长安侯大人面色不善。

    叶凡更加得意,“怎么,嫉妒啊?”

    李曜紧了紧手指,胖团吓得发出一声尖叫——其实根本就不疼。

    叶凡堵住耳朵,转而把家伙从他的魔爪里扒拉出来,“儿子,有没有捏坏?不怕不怕哈,到爸爸这里来……”

    胖团也顾不上装傻了,趁着叶凡松手,嗖地一下变成一道光,钻回了黑痣中。

    李曜的手随之跟了过去。

    叶凡一个激灵,脆弱的脖颈落入了那只大手中。

    “唔,痒……”

    叶凡很怕痒,尤其是那几个特定的部位。温热的指尖刚刚碰上去,他便狠狠地了个哆嗦。

    李曜眸色一黯,故意钳住那处软肉,揉捏起来。

    “哈哈……别——”

    叶凡整个人倒在被子上,脸颊泛上红晕,声音低低软软,就像……

    李曜闭了闭眼,长臂一展,把他抱入怀里,大踏步走出门去。

    秋夜的凉风吹得叶凡精神了些,还没感觉到冷,身上就多了一件厚实的披风。

    鼻子里充斥着熟悉而强悍的气息,瞬间安心。

    长安侯将伴侣紧紧地环在身前,翻身上马。

    枣红大马长嘶一声,扬蹄而去。

    白鹿引颈长鸣,紧随而上。

    月色下,一高一矮两道人影渐渐地合二为一。

    ***

    秋夜,清溪谷,篝火。

    这就是李曜送给叶凡的生辰贺礼。

    哦,还有一顶不知道用什么面料缝制的野营帐篷。不知道他费了多少力气,才把它染成了迷彩的颜色,就像……他们曾经用过的那顶一样。

    萤火虫闪着微微的荧光,三三两两地趴在帐篷上,如同美丽的夜灯。

    叶凡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脑海里飞快地闪动着记忆中的画面——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

    也是在这样一个秋夜,也是他的生日,身边也是这个男人。

    “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吗?长安侯大人,还是……总裁先生?”

    天知道,他花了多大力气才克制住翻涌的情绪,用一种开玩笑的口气问出这句话。

    李曜揽住他的肩,十分克制地亲了亲额头,“生辰快乐,凡凡。”

    晚饭时叶凡喝了酒,不多,后劲儿却在这时候上来了。

    “我不管了,我……”不想管那么多了。

    他闭了闭眼,以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态抱住李曜,粗鲁地把他推到帐篷里,用足了力气骑到他身上,然后……就停住了。

    终归没有做出下一步。

    他太执拗了。

    李曜也太克制。

    两颗心明明躁动地叫嚣着放纵一回,却依旧无法冲破那层隔阂。

    篝火哔哔啵啵地燃着,夹杂着隐隐的水流声,他们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彼此。

    不知过了多久,李曜才开口,低沉的声音带着些微哑意。

    “我希望你开心。”

    男人褪去白日里的冷硬与强大,就像一个普通的汉子,心翼翼地讨好着伴侣。

    “凡凡,你喜欢吗?”

    “我喜欢。”叶凡把头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掩饰住喉间的哽咽,“我喜欢。”

    我好想你。

    李曜。

    我好想你。

    哥哥。

    “乖,不要急。”你所以期盼的,很快就要来了。

    温热的手附在他脑后,一下接一下轻柔地抚摸。

    李曜抿了抿唇,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