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不见, 又帅了】
十月十五,下元节。
“十月半, 牵砻团子斋三官。”当地习俗, 往往在这一天祭祀祖先、供奉水官。
一大清早,叶凡就从暖烘烘的被窝里钻出来, 亲手摆好酒肉果品, 冲着叶家的祖宗牌位磕了三个头。
村民们也纷纷去到晋江两岸,燃起香烛, 带上糯米包成的团子,祈求水官录奏天廷, 为百姓排忧解难。
李家大灶。
今日忌屠杀, 厨子们昨天就把猪宰好了。
他们从前都是军中的伙夫, 即便解甲许久成了李家的私仆,依旧没有改掉从前的豪爽习气。
叶凡去的时候,大师傅正架着火堆烧猪头。
偌大一个柴禾堆, 一边架着三个肥厚的猪头,炙热的火舌蹿了两尺高, 燎得猪皮黝黑。
叶凡凑过去,抽了抽鼻子,“范叔, 这味儿是不是糊了?”
“不碍事,就得可着劲儿烧,猪毛烧没了才干净!”大师傅姓范,是个黑黑胖胖的中年汉子, 笑起来的时候下巴上的肉一颤一颤,十分可亲。
他的力气很大,手臂一转,三颗猪头齐齐换了个面,黑洞洞的猪鼻子刚好对着叶凡。
叶凡拿棍戳了戳,一脸坏笑,“待会儿就吃了你。”
“郎爱吃猪鼻子?”大师傅擦了把汗,把横木交到帮厨手里,“侯爷先前吩咐下来,三对耳朵给你留着。”
叶凡听到这话,不由地怔了怔。
他确实喜欢吃猪耳朵,从就喜欢,用他的原话就是“脆生生的,不油又不腻”。没想到李曜会记得,还特意吩咐厨房给他留着。
叶凡心里甜甜的,美滋滋地去找前男友了。
今日,北山校场恰逢大操,兵士们精神抖擞,喊声震天。
不用叶凡带着,胖团、白鹿、鹅仔们自己早就跑来看热闹了。
兵士们一喊,它们也跟着凑热闹,几个月下来汉子们都练出来了,既能抗住李曜的冷脸,又能抵挡住萌物们捣乱。
也是不容易。
家伙们看到叶凡过来,纷纷围拢到他跟前。
鹅仔们这时候已经是大白鹅了,不知道是不是学了叶凡光长心眼不长个,愣是比同龄鹅了一大圈。
明明没喂过几回,它们却最喜欢叶凡,每次见了都张着翅膀往他身上扑。
“嘿,大仔二仔,住!”
叶凡跳着脚躲闪,他刚换的衣裳,特意穿给李曜看的,可不能弄脏了。
胖团“听”到他的心思,捂着嘴咻咻地笑。
它把这个消息悄悄分享给白鹿,驴子模样的白鹿抖了抖耳朵,眼睛里闪过金色光。
李曜看到心上人,严肃的脸不自觉缓和下来,眼神也变得柔和。
他自己都没有发现,李三郎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他惊奇地捅了捅身边的人,“你有没有觉得,叶郎才是兄长的亲弟弟?”
旁边站着的是李四郎,比李三郎还要一岁,却比他要高上半个头,生得浓眉大眼,一脸正气。
他扶着腰间的佩剑,面容端肃,“底下的将士都在看着,三兄当为表率。”
李三郎翻了个白眼,辛辛苦苦把这家伙从晋州带回来,原指望着他替自己挨点揍,没成想这家伙比兄长还古板。
唉!
李曜越过李三郎,目光放在李四郎身上,“好生看着,鸣钟之时便可歇下。”
“遵命!”李四郎抱拳,恭敬地应下。
“今日灶上做了杀猪菜,你也去用些。”
李四郎顿了顿,“谢大兄。”
李曜拍拍他的肩,语气更为和缓,“你刚回来,慢慢适应,不必心急。”
“……是。”
李四郎眼中带着明显的惊讶,还有好奇,大兄似乎变得不像从前那样可怕了。
李三郎卜愣着脑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颗心拔凉拔凉的——自己这是被嫌弃了吧?一定是吧?
然而,无论是李曜还是李四郎,都没有照顾他敏感的心灵。
李曜脚步轻快,直奔叶凡而去。
李四郎好奇地偏了下头,看向那个清清瘦瘦的少年郎。
——这就是阿娘的那个人吗?
——看上去的,不像很厉害的样子,大兄为何这般重视他?
李曜走向叶凡,双腿修长,步伐稳健。
叶凡歪了歪头,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家伙又变帅了——其实只有一宿没见而已。
唔……
没事儿穿什么黑衣裳,不知道你穿黑的显着格外高大俊郎、英武不凡吗?
亏他还特意扮了一下,这样一比,显然是输了。
叶凡酸溜溜地揪了揪李曜的衣领,又拽了拽腰带,亮闪闪的束袖也没放过——能看不能吃什么的,最讨厌了!
殊不知,此时此刻,李曜的心情也不平静。
叶凡今日穿的这身正是那天在帐篷里他准备的。红色的衣衫衬得少年肌肤白嫩、眉眼精致,看在他的眼中,即便是鼓着脸气乎乎的样子也是那般可人。
这是他的少年。
是他的人。
李曜心中满是疼宠,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牵住叶凡的手,大步离去。
叶凡跑着才能跟上,偶尔跑得急了就会撞到他身上。
少年的身子清瘦柔软,贴在他硬梆梆的肌肉上,引得人心旌颤动。
李曜就像故意似的,快两步慢一步,由着他撞。
“搞什么?”
“鼻子都撞疼了。”
“魂淡,慢点!”
“唔……”
叶凡嘴上抱怨,身体却诚实极了。
诚实地贴到人家身上,黏糊糊的,不肯分开。
这一日,北山校场新来的指挥官格外严格,士兵们也热情高涨。
一声高过一声的口号回荡在高地上,村子那头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惊吓,一颗黄澄澄的面果脱离树干,咚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孩子们下了学,正在坡上浇蘑菇,眼尖地瞧见了,不由大喊:“果子掉了!”
随着这声喊叫,更多的面果从树上掉了下来。
孩子们吓坏了,纷纷瞪大眼睛站在原地。
“是、是不是坏掉了?”一个孩子怯怯地。
所有的孩子都担心起来——大人们了,这些都是粮食,不知道能养活多少人,万一坏了可咋整?
关二兄弟也在,家伙们这些日子都在叶家吃住——叶二姐喜欢孩子,叶凡特意把他们留下就是为了宽她的心。
关二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声:“一定是熟了,就跟舅舅家的柿子一样!”
上个月事情多,忘了摘柿子,关二和锤子在树下闹,碰得树干摇摇晃晃,熟透的柿子掉下来,砸了他们满头满脸。
家伙们浑不在意,还觉得是“天降美食”,拿手抹着吃,美极了。
听了关二的话,锤子点着脑袋应和,“对,郎了,果子熟透了就会掉下来。”
“走,咱们去看看。”
孩子们彼此鼓着劲儿,心翼翼地走到谷地中。
面果们就像商量好了似的,稍稍有个风吹草动就噼哩啪啦往下掉。
它们可不像柿子,不仅个个都有椰子那么大,晒干之前比椰壳还要硬。
孩子们被砸得呲牙咧嘴,一个个抱着脑袋乱蹿。
这样的举动使得更多的果子掉了这下来。
就这样,面果树在黄土地上的第一场丰收,建立在了孩童们的尖叫中。
不用叶凡,老村长就把村民们组织起来,摘,哦不,捡面果。
面果壳硬,不怕磕磕碰碰,关大郎把榆树庄的手推车全都借了过来——其实都是关五郎做的——大伙七手八脚地往车斗里装。
只听乒乒乓乓一阵响,眨眼的工夫就装满了几大车。
叶凡家的院子放不下,只得拉到北山校场,李曜特意把地方腾出来,专门让他晒面果。
***
就在大伙忙忙碌碌收果子的时候,袁二娘却起了坏主意。
她游走在村民们之间,明里暗里地听着这些面果树的来源还有种植方法。
村民们心思淳朴,又见她住在叶家,能的都了。
袁二娘一一记下来,找机会把消息送了出去。
袁秀才收到她的信,又添油加醋写出一封新的,通过特殊的联络方法送往京城。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李曜的眼。
这种事阮玉办起来轻车熟路,顺藤摸瓜,很快就弄清楚了上家的身份。
“是兵部侍郎,沈雄。”他灌了口茶,迫不及待地,“侯爷,用不用先把袁人渣做了?”
“不必,切勿草惊蛇。”
李曜微抿着唇,脑中慢慢捋着那沈雄的过往,丝毫不起眼的一个人,李家同他并无恩怨,这样看来,真正谋划这件事的并非是他。
阮玉叽叽喳喳地:“我还查到,袁人渣当初在京城时,姓沈的其实根本没拿他当回事,只不过看他是大宁人,想着当个备用棋子罢了。”
许强冷冷一笑,“没想到吧,这颗棋子不仅用上了,还帮了大忙。”
阮玉白了他一眼,继续道:“就是不知道那姓沈的上面是谁。”
李曜也在考虑这件事,他之所以决定静观其变,就是为了揪出背后那人。
“无外乎龙亭上那位,或者安州那个,再没别人。”许强倒了杯热茶,推到阮玉跟前。
阮玉根本不理会他的好意,反而没好气地嚷道:“我跟侯爷话,你能不能别老插嘴?”
许强一脸受伤,“玉儿,我刚一回来你就对我这么凶,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呕——”阮玉做了个呕吐的动作,抬脚踹过去,“你还是滚回晋州去吧!”
正事完了,两个人肆无忌惮地闹起来。
看着阮玉眉飞色舞的模样,李曜眼前冷不丁晃过李三郎的脸。
他早就发现,阮玉和李三郎长得有几分神似,尤其是那双桃花眼,越看越像。
***
按照先前好的,帮着看地的村民们都得到了相应的报酬。
叶凡还匀出一些分给了韩家岭的村民们,
他看得清楚,平日里捉个虫,拔棵草,全赖了村民们帮忙,包括这次收果子,若是没他们,几千棵树怎么也不可能三两天就收完。
除此之外,十里八乡的孤寡老人,还有日子过得艰难的人家,叶凡也都送了一些,并耐心地告诉了他们食用方法。
大伙的感激之情自是不必,对待这些果子比铜板看得都珍贵。
村里一派丰收的喜悦,袁二娘却憋了一肚子坏水。
她收到了袁秀才的回信,对方让她想办法搞到一些面果,越多越好。
这下可真把袁二娘难住了。
别看村里大多数人家都得了果子,然而大伙就像宝贝似的护着,根本不可能让她偷到。
叶家院子里那些也是有数的,大郎媳妇恨不得一天数八百回,少个渣都瞒不过她的眼。
校场上那些就更不可能了,李曜安排了一个营的兵士守着,到了晚上还有巡逻队在村子周围来回走动,老鼠都占不到便宜。
要不袁二娘心术不正呢,但凡她好生好气地拿东西同村里人换,或者开口向叶凡要,不一定得不到,偏生就要往歪路上想。
这几日她愁得要死,偏偏袁秀才那边还催得急,并威胁,再拿不到就把她接回去。
袁二娘整日里做着侯夫人的美梦,好不容易同李二娘搭上了话,怎么可能回去?
她日夜苦想,终于想到一个办法——
这些日子,袁大娘看着村子里热热闹闹,越发想家。她往家里递了信,却没人来接,心里就更加难受了。
她从就有梦游的毛病,尤其是精神紧张的时候。袁二娘也知道,她利用的就是这一点。
这天半夜,袁大娘像前几日一样,迷迷糊糊地出了门,晃悠到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袁二娘鬼鬼祟祟跟在后面,趁她神志不清,偷偷地拿了两个果子藏到衣箱里。
想了想,又多拿了两个,好让兄长知道她的能力。
袁二娘想着,明天一早趁着大郎媳妇点数之前找个由头,跟袁大娘大吵一架,把她逼回县里。
不得不,这个计划确实不错,袁大娘早就想回去了,叶家人不仅不会拦,还会套上牛车送她一程。
坏就坏在她太过贪心。
拿前两个的时候,白鹿就瞅见了,没算理会,没想到她又拿了两个。
这下白鹿不干了,“呦呦”叫着提醒叶凡。
叶凡没醒,倒是把西屋的李五娘吵醒了。
近来李五娘时不时就要跑过来跟于三娘一起睡,美其名曰“守卫面果”,实际就是瞧上了叶二姐的厨艺,恨不得天天在这边吃。
她自练武,警惕性比较高,白鹿一叫她便醒了,扒着窗子一看,有人正直挺挺地站在院子里。
她没认出袁大娘,一心想着是来偷面果的,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拿麻袋往袁大娘头上一套,举着鸡毛掸子抽起来。
娘子边边喊:“招贼啦!有人偷面果啦!”
屋子里的人纷纷转醒。
白鹅也从牛棚里飞出来,嘎嘎地叫着。
村子里的鸡鸭鹅全都被惊动起来,叫叫嚷嚷。
于叔燃起火把,给村子里报信——这是村里约定好的,倘若哪家招了贼,就用这种方式提醒其他人家。
村民们一看是叶家,丝毫没有置身事外的意思,家家户户都开门,朝着叶家而来。
来也怪,袁大娘被了一通,竟然叫都没有叫一声。直到头上的麻袋被揭去,刺眼的火光映在脸上,她才幽幽转醒。
看着一张张或愤怒或惊讶或疑惑的脸,袁大娘懵懵懂懂。
大郎媳妇急急忙忙点了数,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面果少了!”
于婶同样重视,沉声问:“少了几个?”
“四个!”
四个面果,在村民们的观念中就是四十个西瓜那么大的白饽饽,足够一家人吃整整一个冬天了。
不用叶凡发话,早有厉害的婆子冲进袁家姐妹的屋子,一通翻找,果然从袁大娘的衣箱中翻出了四个又大又圆的面果子。
“怪好的娘子,竟然是个贼!”
也有知道叶、袁两家纠葛的,毫不避讳地骂:“一家子没个好人!”
“不能再留了,把她送回去!”
“对,送回袁家,叫她老子娘好好管教管教。”
袁大娘跪坐在地上,仿佛还没有回过神儿来,愣愣地听着大伙七嘴八舌的指责,一句辩解的话也没有。
叶二姐到底不忍心,给她批了件衣裳,扶着她坐到草垫上。
叶凡也觉得不大对劲儿,沉声问道:“那果子是你拿的么?”
袁大娘不是,也不不是,只喃喃地念叨着:“就把我送回去吧,我想回家……”
叶凡同叶二姐对视一眼,双双叹了口气。
姐弟两个不约而同地看向东边的窑洞——这么大动静都没把袁二娘吵醒,呵呵。
真相如何,他们隐隐地有了猜测。
袁二娘是唯一一个了解前因后果的人,却一味躲在屋子里装睡。
她听到袁大娘挨,听到村里人的咒骂,却不肯帮她解释,只暗自庆幸着,幸亏把面果藏在了袁大娘的箱子里,而不是她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