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求和好, 我兴许会答应】

    既然决定了要做,叶二姐也不矫情, 大大方方地去了北山学堂布置教室。

    莫先生把东边那幢阁楼腾出来给她们用。

    一楼是明五暗八的格局, 左右两边各有三间教室,中间一个大堂, 后面是厅, 东西两头各有半间挟屋,可作先生们的办公间。

    二楼则是四面开窗, 外面是回字形的轩廊,中间是一个敞亮的大堂, 放画架、织布机正合适。

    需要收拾的地方不少, 叶凡从李曜那里借了些人手, 还是显得十分忙乱。

    莫先生派了把那些年纪略大的学生们过来帮忙。

    校场上的兵士们听到信,趁着休息的间隙过来帮着抬桌子、搬板凳。

    于三娘和李五娘带着人上上下下地跑,叶二姐和李二娘两人一个站在楼下, 一个立于楼上,指挥着大伙摆放桌椅、悬挂卷帘。

    叶二姐被众人围着问东问西, 始终有条不紊,轻言慢语中带着令人信服的姿态,自信而笃定, 从头到脚透出一股生机勃勃的朝气。

    这样的叶二姐吸引了无数道目光。

    汉子们故意找借口同她搭话。

    叶二姐从始至终都带着笑,礼貌又得体。

    这边,又一个高壮的兵士扛着长桌过来,笑嘻嘻地问:“二娘子, 这桌子放哪儿?”

    “西起第三间,绘画室。长桌靠窗,方桌罢于中堂。”叶二姐微笑地着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话。

    兵士嘿嘿一笑,大大咧咧地邀功,“这是我搬的第十个了!”

    叶二姐微微屈膝,“多谢军爷。”

    那兵士朝着身后挤了挤眼,就像显摆似的,并无恶意。

    大伙一阵笑。

    关二郎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两只手各拎着一条长桌。将将走至近前,大长腿便踢了出去,“好好干活,少整幺蛾子!”

    高壮的兵士躲闪不及,硬生生挨了一脚,还得赔着笑,“关头儿别恼,我这不是想着在嫂子跟前混个脸熟么!”

    “滚犊子!”关二郎噙着笑,又是一脚,力道明显轻了些。

    兵士们四散而逃。

    关二郎转身,对着叶二姐笑,“都是些浑不吝的,二娘勿怪。”——从前都是客客气气叫“二娘子”,不知什么时候就改成了更加亲昵的“二娘”。

    “不妨事。”叶二姐努力维持着淡定的模样,只是,那微红的脸颊却出卖了她。

    关二郎贪婪地看着,直到叶二姐出声赶人,他才笑着走了。

    轩廊中,于三娘怀里抱着一只细颈花瓶,心翼翼地走着。

    关五郎一手抓着花篮一手拎着条凳,还要警惕地挡住过往的男男女女,那模样恨不得把于三娘护进怀里,谁都不让碰。

    大伙乐呵呵地往他们身上瞅,虽然什么都没,那满是调侃的眼神比了还让人害臊。

    于三娘红着脸,支起胳膊去杵关五郎,“你搬你的,我搬我的,不要跟着我!”

    关五郎梗着脖子,“那怎么成?你是我媳妇,我得护着你。”

    于三娘那张清秀的脸腾的红了,“胡八道,还、还没成亲呢!”

    “早晚的事。”关五郎理所当然。

    “五郎这是等不及了!”

    围观的众人绷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

    于三娘羞得不行,把花瓶往关五郎怀里一塞,捂着脸跑了。

    关五郎抱着一堆东西追在后面,像个笨兮兮的大狗熊。

    大伙笑得更开怀。

    李二娘扶着窗棂,把这一幕幕看在眼里。

    叶二姐有关二郎护着,于三娘有关五郎护着,就连叶凡这个郎君都有自家兄长惦记着。

    ——方才李曜不放心,着人来看了两回,听叶凡搬桌子挤了手,后脚便使了个法子把人叫走了。

    李二娘捏着帕子,心中不由地羡慕。

    厚实的鞋底踏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很重,似乎是故意发出来的,在特意提醒她。

    李二娘回头,意外地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安大人?”

    安荣温和地笑笑,执了执手,“此处并非官场,叫我仲远便好。”

    “大人笑了。”李二娘屈膝,低眉敛目,带着淡淡的疏离。

    在她看来,安荣之所以表现得亲近无架子,不过是为了和自家兄长做生意。她却不能忘了,自己和他的兄长曾有过数年婚约,险些成亲。

    面对她的冷淡,安荣依旧笑着,朝着身后摆了摆手。

    长随上前,将一个偌大的藤箱放到地上。

    李二娘正纳闷,便见安荣开箱盖,露出里面的东西——竟是一本本崭新的书册。

    李二娘讶异,“安大人这是……”

    “叫我仲远。”安荣纠正。

    李二娘捏了捏帕子,没吭声。

    安荣也不强求,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回书上,“这里有启蒙用的《千字文》《百家姓》,亦有学诗的《唐韵》,还有‘四书’‘五经’,每样百册,绵薄之力,还请二娘子收下。”

    李二娘没言语,只是俯身,怔怔地拿起一本,不是他的四书五经千字文,而是一本志怪杂谈,底下露出来的则是《安州方志》。

    她的神色不由地变了变。

    是……拿错了么?

    安荣接下来的话戳破了她的自欺欺人。

    “听长安侯偶然间提起,五娘子好武学,二娘子爱读书,尤其喜欢这些地方志略、野史杂谈,底下的人便顺手搜罗了几本。”

    不管是不是真的“顺便”,既然他这样了,李二娘也只得顺着台阶往下走,不然的话难免显得太过家子气。

    “如此,多谢大人。”

    到底气不过,眼波流转间,她报复了一下,“只是,我们这边是女学,竟没有《女则》、《女戒》么?”

    略略现出锋芒的娘子,叫安荣笑开了怀。

    “二娘子认为,这北山学堂当真需要《女则》、《女戒》?”

    “我怎么认为不重要,世人觉得我们需要。”

    安荣敛起笑意,强势的姿态稍稍显露。

    “那便不管世人。”

    “世人不会替你活着。”

    “只问己心,便可。”

    李二娘愣了愣,再次屈膝,微垂的眼眸闪过一丝她自己都不曾觉察的动容。

    ***

    人多力量大,没两天的工夫阁楼便收拾好了。

    李二娘亲自写的匾额,“兰蕙阁”三个字洒脱秀气又不失傲骨,着实应了“蕙质兰心”之意。

    在此之前,李曜命家中的部曲敲着锣到各村各镇通知了,学堂中的男学生们也给家里的大人捎了信,不拘年龄,皆可来读。

    七月初五,第一天正式招学生。

    叶二姐一行人早早地等在阁楼中,案上放着茶水点心,并一本厚厚的报名册子。

    厅中摆着笔、墨、书箱,还有安荣赞助的启蒙书,都是算白送人的。

    眼瞅着日上三竿,男学那边的诵书声响了又停,依旧没人来。

    叶二姐面上虽没露出什么,心中却难免忐忑,若是一个人都没有怎么办?

    倒不是怕丢人,只担心失了这个机会。

    这些天兰蕙阁被她们亲手理起来,哪个地砖缺了角,哪个案上放着花都一一印在了她的脑子里。

    这就是感情。

    有了感情,就有了期待,有了期待,就难免患得患失。

    李二娘也失了淡定,坐立难安。

    于三娘和李五娘干脆跑到门口,伸着脖子看,每每看到妇人手里牵着女娃娃,就双手合十,喃喃祈祷着她们能走进学堂。

    接连好几个,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眼瞅着临近晌午,案上的茶水换了三壶,报名册子依旧空白一片。

    就在娘子们纷纷泄了气的时候,一个窈窕的身影急急走来。

    “可是晚了?”江娘子鼻尖带着隐隐的汗意,柔声解释,“今日县中大集,行船全都往西边去了,等了许久才等来一条。”

    李五娘拉住她的手,半嗔半笑地:“晚什么呀,一个人都没有。”

    江娘子朝着名册瞥了一眼,当即笑了,“那是她们没眼光。”

    没承想这么一个温柔的女子也能出这样的话,叶二姐不由地笑笑。

    “快请坐。”

    “多谢叶姐姐。”江娘子朝着几人浅浅地施了一礼。

    众人齐齐还礼,各自落座。

    于三娘脆生生地问:“江姐姐是来报名的,还是来看热闹的?”

    江娘子微微一笑,“是来报名的。”

    众人面上一喜。

    李五娘甚至高兴地跳了起来,“当真?”

    江娘子点头,“我听不拘年龄,便厚着脸皮来了。若各位先生不嫌弃,还请将我收下。”

    李二娘苦笑,“哪里还能嫌弃?保不齐咱们四个‘先生’要合起来教你这一个学生了。”

    “不会的。”江娘子笃定地,“这般求都求不来的好机会,总有人舍不得错过。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许是在观望。总归还有两天,且等等罢。”

    很多人就是这样,总得有人牵个头,他们才肯跟着往前走。

    叶二姐斟上茶递到她跟前,“借你吉言。”

    江娘子点头谢过。

    看着屋内雅致的摆设,看着李二娘通身的气派,看着叶二姐散发的风骨,看着李五娘的自信、于三娘的友好,她便觉得自己没有来错。

    临近晌午,又来了一位,还是个熟人。

    田妞儿,也就是关二发誓长大了会娶的那个女娃,拉着自家阿娘的衣摆,红着眼圈嘟着嘴,执着地看着叶二姐。

    叶二姐蹲下.身,轻轻抚去女娃脸上的泪珠,“这是怎么了?”

    “要、要和二哥哥一道念书……”田妞着,又要哭。

    田家媳妇忙捏了捏她的手,显得有些局促,“一大早就哭着要来上学堂,我想着,她这个岁数话都不明白,娘子们哪里肯收?凭白地累着你们。”

    于三娘抢先道:“我家二娘子了,不拘年龄,只要想上就成。再者,田妞儿聪明着呢,我们可受不了什么累。”

    田家媳妇听她得爽快,大大地松了口气,直往腰间掏,“是不是要教钱,多少能够?”

    李二娘疑惑,“你没听么,不仅不用交束修,书纸笔墨皆可在学堂领。”

    田家媳妇停下动作,讪讪地道:“听是听了,只是……不敢真信。”

    都是苦过来的,吃亏太多难免生出警惕之心。

    李二娘同叶二姐对视一眼,语气更加和顺,“既如此,便劳嫂子回去上一声。”

    妇人连连答应。

    于三娘牵着田妞儿的手,让她自己去挑选笔墨。

    正挑着,又有人进来了,是北来村的徐娘。

    这位便是当初廖椁带来的那几位妇人中的头头,四十余岁,为人爽快。

    “我替英娘家的闺女报个名,她今日在家里炒苦荞茶,出不来。”

    叶二姐笑笑,“凡子这次要的急,辛苦各位嫂嫂。”

    徐娘摆摆手,“不着这个,郎可从未亏待过我们。”

    叶二姐笑笑,替她斟了碗茶。

    徐娘连忙拿手接了,没好意思喝,又道:“顺带着问一句,成了亲的可还收?”

    “不拘年龄,与成不成亲也没关系。”

    徐娘拍拍大腿,“这赶情好!这样,劳烦娘子再记两笔,端娘和林娘,脑子好使,让她们跟着识识字、学学算术,将来到哪儿都不吃亏。”

    李二娘执着笔,卷起衣袖,将二人的姓名、村名、想学的课程一一记下。

    蝇头楷秀秀气气,看得徐娘连连惊叹,“只恨我不能再年轻十岁,不然一准儿也跟着学。”

    “现在学也不晚。”

    “不成了,这脑子呀比那磨盘都重,三头驴子都拉不转喽!”

    娘子们拿着帕子掩着嘴,娇娇俏俏地笑。

    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些人。

    两天的时间,大大的学生竟收了五十多个,远远超出了众人的预料。

    真叫江娘子对了,这些人呀,单等着有人带头呢!

    ***

    七月初七,北山学堂正式开学。

    李曜叫人搬来一排连响的二踢脚,点燃之后能蹿到天上去,声音响,寓意也好。

    虽然办学堂不是为了赢利,但也盼着能顺顺利利、红红火火。因着叶二姐当了学令,叶凡便格外上心,点炮仗的差事自然落到了他头上。

    他堵着耳朵,拿着香,身子离得远远的,伸着胳膊去点。

    炮没点着,村民们的笑声先响了起来。

    ——郎君这么怂呢,炮都不敢点!

    这事若放在别人头上,就算为了争一口气也得壮着胆子点了。叶凡却不是,反正脸都丢了,再硬着头皮上不就亏了?

    他把香一折,没脸没皮地嚷嚷:“谁乐意点谁点吧,反正我是不点了。”

    他时候被二踢脚刺过眼睛,有心理阴影,这事别人不知道,李曜却清楚。

    他给李四郎使了个眼色,四郎会意,直接吹燃了火折子,蹲下.身把炮仗点着。

    “嘭”的一声,半截炮仗直直地冲上半空。

    大伙齐齐仰起脖子去看。

    又是“嘭”的一声,空中的炮仗轰然炸响。

    村民们纷纷露出惊异的表情。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能飞上天的炮仗,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大的炮仗声。

    既是联排炮仗,得足足放上十八响才能停下。

    每响一声,大伙就惊叹一句,可算是过足了眼瘾。

    叶凡的表情不大好,“你这是在搞热武器?”

    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炮仗是李曜让人弄出来的。除了炮仗,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

    李曜知道他心中所想,温声解释:“大王发布的任务,做出来不一定要用。”

    叶凡斜着眼看他,语气酸酸的,“大王什么时候发的任务,我这个宿主怎么不知道?”

    眼瞅着就要炸毛了,李曜耐着心思顺毛撸,“任务奖励是酒窖的控温设备,中秋葡萄下来酿酒正好用上。”

    这话实实地在了叶凡心坎上,这些天他正为这事发愁呢,酿酒设备有了,唯独忘了换控温器,李曜这一手可真绝,让他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不过,糖衣炮.弹是一回事,原则问题不能含糊,“咱们之前好的,不能把先前的技术用于战争。”

    李曜点头,“放心。”

    他这样叶凡就真的放心了。他相信,李曜在这种事上绝对不会敷衍他,如果他不是真心的,就不会答应。

    危机解除,叶凡放松下来,开起了玩笑,“你怎么这么听话?”

    李曜笑,“你的我都听。”

    叶凡斜着眼看他,“那我再一个,你听不听?”

    “你。”

    叶凡暗暗地捏了捏拳头,用开玩笑的口气:“你要是现在求和好,兴许我会答应。”

    李曜笑,“是吗?”

    叶凡点头,等着他。

    两个人往前走了一大截,李曜依旧没有。

    叶凡黑了脸,气极败坏,“你到底要不要和好?”

    李曜侧过身,在他耳边笑着了句什么。

    叶凡先是一愣,继而瞪起眼睛。

    “你休想!”

    “美不死你!”

    “不可能!”

    李曜挑挑眉,大步离开。

    叶凡追在后面,想要死他。

    又……有点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