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令瑜回家的时候撕了一页黄历，果然上面写了个诸事不宜。</p>
以后出门最好还是看看黄历，虽然她不一定记得，更不一定当回事。</p>
她大概知道了白玉蔷要做什么，虽这事突然了一点，但没有非常打乱她的计划，某些事还是来得及做的。</p>
苏令瑜把撕下来的黄历纸揉成一团握在掌心，兀自出神，忽然听见有人叫门。她宅邸中至今仍然没有安排任何佣人，是以回神之后就亲自去应门，外头站着个大理寺的吏，苏令瑜记得他。</p>
苏令瑜一天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大理寺，几乎全年不休，是以大理寺的人也很少跑来她家门口找人，莫非是发生了什么她不曾预料的大事？她皱起眉来。今年这年份想是不好，一波三折的，不知又是出了什么问题。</p>
然而那吏脸上没有着急的神色，抓了抓头，道：“苏少卿，你双亲被带回长安了，你要不要看看去？”</p>
苏令瑜的脸色霎时一变。</p>
自从韦弘倒台，苏家翻案以后，苏令瑜就知道苏荣昌和许昭严早晚会再回到长安来。不过从流放典卖之地回到长安，山高水远，险峻无数，她那对一身富人病的生身父母，能不能活着走回来，还真不一定呢。</p>
她故意把这件事搁置，苏细薇在宫中几次三番想要伸出来参与，也都被她按住。她打定主意，要让这夫妇二人死在回长安的路上。</p>
可她毕竟只是耗着，没有做额外的准备，时至今日，这两个人还是回来了。</p>
朝廷虽将此案翻过，但已经抄没的产业可回不来，只是正了名以后把宅地还了回去。许昭严和苏荣昌回到长安，第一件事一定是回到苏宅，毕竟除了刚拆封条的苏宅以外，他们压根没别的地方可去。</p>
苏令瑜是真不想看见这俩人。但来都来了，她身为长女，躲不过的，还不如制敌先。</p>
是以她只考虑了一瞬间，便道：“好，我去看看。”</p>
她的去看看，就真的只是去看看而已，不准备帮任何忙。</p>
苏宅门户紧闭，还有些粘封条的浆糊没撕干净，外头虽没围观的人，但苏令瑜注意到路过门前的行人，都有意无意朝苏家大门张望一二。</p>
苏令瑜的宅子靠近大理寺，跟苏家不在一个地方，来前后两次回长安，她都没再来这个住了二十年的地方多看一眼。再踏足此处，很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p>
乌漆门上激了一层灰，门前落叶未扫。自被官府查抄以后，这宅子就没有活人再入住过，里头想必已经荒草丛生，萧条无比。苏令瑜也不敲门，把按上去推了一推，门没上栓，就这么被推开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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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门扉开启，里面唰唰的扫地声才得以传出，是有人再用竹丝扫帚使劲清扫着地面。门被完全推开以后，苏令瑜就看见了那个扫地的人，对方也起身朝她看了过来。</p>
许昭严穿着一身粗布衣服，正把持着一柄笨重的竹丝扫帚，费劲地弯着腰扫地，跟苏令瑜对视上的时候，她还没有直起身来。</p>
双方都反应了片刻才认出来眼前这个模样大变的人是谁。</p>
许昭严已经完全是个农妇的样子了，皮肤被晒得很黑，双干瘦。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被典卖出去，通常是做粗活，累成这样倒也很正常。</p>
而苏令瑜离开家之后，几乎一直在走上坡路，周身焕然一新。许昭严当然已经听了苏令瑜的事，然而在她的印象中，苏令瑜不过是个稚气未脱的黄毛丫头而已，在家中和苏细薇那样脑袋空空的蠢物斗在一起，尚且时常吃亏，许昭严对她如今所作所为了解不多，但仍然打心眼里觉得，苏令瑜不可能真有什么大成就，如今不过是碰了个好运气而已，迟早还会跌下来的。</p>
然而在看见苏令瑜的这瞬间，她的想法动摇了。她敏锐地意识到她这唯一的女儿身上发生了某种天翻地覆的变化。当上一时的官并不是难事，男装更是谁都可以穿，做到这两件事，并不见得就能让一个人改变，但如今的苏令瑜，她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个人或许已经不再是她可以掌控的了。</p>
换言之，她现在已经不如苏令瑜了。</p>
想要控制一个孩子，是非常轻易的，尤其当你是她的母亲或者父亲时。没有人比许昭严更知道，让自己的孩子痛苦有多容易，她觉得自己无比地了解苏令瑜，哪怕苏令瑜长大以后开始对抗她，她也不觉得苏令瑜有一天真能挣脱什么。</p>
为人父母，生来就有妖魔一般的权力，不是谁都可以抗拒的。</p>
许昭严保持着这个弯腰扫地的姿势，看了苏令瑜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身来。</p>
她用这段时间思考了一下，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变化，让她觉得自己或许已经在苏令瑜面前失去了那种权力。</p>
眼神。</p>
苏令瑜看她的眼神，过于平静，没有过去那种恐惧或者怨恨，这么的改变，却似乎让她整个人都发生了质地的变化，以至于许昭严一眼看过去的时候根本就没能立刻认出她。</p>
即便是在压抑情绪，那至少也应该有些压抑的痕迹而已。许昭严现在是真正的失去了一切，娘家早就是把她当个货物似的卖出来，在苏家倒了以后拒绝跟她有任何联系。她曾经至少还有富商妻子这一个摇摇欲坠的光环在，现在随着夫家的一蹶不振，她连这光环也失去了。</p>
而苏令瑜，她居然走上了仕途，以一个女人的身份走上了仕途赏识她的人，是天后，是太平公主。且不她平素接触的都是怎样的人，就连她自己，也已经成为正四品的京官。今后无论苏令瑜是继续往上走，还是忽然跌下来，至少此时此刻，她脚下踩着的地方，是许昭严这辈子都无法到达的顶点。</p>
如此悬殊的差距，已经不是轻飘飘一层母女身份可以拉平的了。</p>
许昭严拄着扫把，慢慢站直，用一种死人一般毫无情绪的面容看向苏令瑜，什么也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