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你别无选择</p>
[李鸣已经不止一次想过退学这件事了。</p>
有才能，有气质，富于乐感。这是一位老师对他的评语。</p>
可他就是想退学。</p>
上午来上课的讲师精神饱满，滔滔不绝，黑板上画满了音符。所有的人都神志紧张，生怕听漏掉一句。这位女讲师还有一厉害的招数就是突然提问。</p>
如果你走神了，她准会突然：“李鸣，你回答一下。”</p>
李鸣站起来。</p>
“请你一下，这道题的十七度三重对位怎么做”</p>
“”</p>
“你没听讲，好马力你吧。”</p>
于是李鸣站着，等马力结巴着回答完了，在一片莫名其妙的肃静中，李鸣带着满脸的歉意坐下了。</p>
]</p>
孟明杰翻开对应页数，读了一段这篇你别无选择。</p>
作为一名非常熟悉江弦的读者，孟明杰很清楚，这是江弦的一篇新，从未发表过的新。</p>
他抑制不住的激动。</p>
江弦上一次发表还是去年的事情，在城上发表了一篇十八岁出门远行。</p>
那是个写给年轻人的故事。</p>
孟明杰非常喜欢，反复读了好几遍，只觉得每次读那篇，自己的血都是滚烫的、炙热的。</p>
而从这篇你别无选择里，也能看出讲的内容也属于年轻人。</p>
因为开篇出现的这个人物，李鸣，显然是这篇的主角。</p>
这是个大学生，那这个故事就老不到哪里去。</p>
孟明杰捧着人民文摘，接着往下阅读。</p>
[</p>
李鸣仔细注意过女讲师的眼睛，她边讲课边不停地注意每个人的表情。一旦出现了走神的人，她无一漏地会叫你站起来而坐不下去。</p>
有时李鸣真想走走神，可有点儿怕她。</p>
所有的讲师教授中，他最怕她。</p>
他只有在听她的课和做她布置的习题时才认真点儿。因为他在做习题时时常会想起她那对眼睛。</p>
结果，他这门功课学得最扎实。</p>
马力也是。</p>
他旷所有人的课，可唯独这门课他不敢不来。</p>
自从李鸣打定主意退学后，他索性常躲在宿舍里画画，或者拿上速写本在课堂上画几位先生的面孔。画面孔这事很有趣，每位先生的面孔都有好多“事情”。</p>
画了这位的一二三四，再凭想象填上五六七八。</p>
不到几天，每位先生都画遍了，唯独没画上女讲师。</p>
然后，他开始画同学。</p>
同学的脸远没先生的生动，全那么年轻，光光的，连五六七八都想象不出来。最后他想出办法，只用单线画一张脸两个鼻孔，就贴在教室学术讨论专栏上，让大家互相猜吧。</p>
马力干的事更没意思，他总是爱把所有买的书籍都登上书号，还认真地画上个马力私人藏书的印章，像学校图书馆一样还附着借书卡。</p>
为了这件事，他每天得上两个钟头，他不停地购买书籍，还打了个书柜，一个写字台，把琴房布置得象过家家。</p>
可每次上课他都睡觉，他有这样的本事，拿着讲义好像在读，头一动不动，竟然一会儿就能鼾声大作。</p>
宿舍里夜晚十二点以前是没有人回来的。全在琴房里用功。等十二点过后，大家陆陆续续回到宿舍，就开始了一天最轻松的时间。可马力一到这时早已进入梦乡。他不喜欢熬夜，即使屋里人喊破天，他还是照睡不误。</p>
李鸣老觉得会突然睡死掉，所以在十二点钟以后老把他推醒。</p>
“马力！马力！”</p>
马力腾地一下坐起，眼睛还没睁开。李鸣松了口气，扔下他和别人聊天去了。</p>
“今天的题你做完了吗”</p>
“没有。太多了。”</p>
“见鬼了，留那么多作业要了咱们老命了。”</p>
“又要期中考试了。”</p>
“十三门。”</p>
“我已经得了腱鞘炎。”同屋的个子把一伸，垂下背，背上鼓出一个大包。</p>
马力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他从不开口，除了他的本科—作曲得八十分，别的科目都是“中”。</p>
李鸣跑到王教授那儿请教关于退学问题的头天晚上，突然发生了地震。</p>
全宿舍楼的人都跑出站在操场上。</p>
有人穿着裤衩，有人披着毛巾被。女生们躲在一个黑角落里叽叽喳喳，生怕被男生看见，可又生怕人家不知道她们在这里。</p>
据声乐系有两个女生到现在还在宿舍里找合适的衣服，是死也要个体面。</p>
站在操场上的人都等再震一下，可站了半天，什么事也没发生。后来才知道，根本没地震，不知是谁看见窗外红光一闪，就高喊了一声地震，于是大家都跑了出来。</p>
第二天，李鸣就到王教授那儿向他请教是否可以退学。</p>
王教授是全院公认的“神经病”，他精通几国语言，搞了几百项发明，涉及十几门学问，一口气兼了无数个部门的职称。他给五线谱多加了一根线，把钢琴键重新排了一次队，把每个音都用开平方证实了。</p>
这种发明把所有人都能气疯。</p>
李鸣最崇拜的就算王教授了。尽管听不懂他的话，也还是爱听。</p>
“嗯。”</p>
“我不学了。我得承认我不是这份材料。”</p>
“嗯。”</p>
“就这样，我得退学。”</p>
“嗯。”</p>
“别人以为自己是什么就是什么，我以为我不行。”</p>
“嗯。”</p>
“也许我干别的更合适。”</p>
“嗯。”</p>
“我去打报告。”</p>
“嗯。”</p>
李鸣站起来，王教授也站起来：</p>
“你老老实实学习去吧，傻瓜。”</p>
“你别无选择，只有作曲。”</p>
]</p>
轰。</p>
孟明杰觉得自己脑袋好像被啥敲了一下似得。</p>
“老孟，吃饭。”</p>
来不及往后看，孟明杰放下上的刊物，快速的扒拉着碗里的饭菜。</p>
“慢点儿，谁跟你抢了”妻子责怪一句。</p>
“”</p>
孟明杰没有吭声。</p>
他脑袋里全是刚才的那篇，全是江弦用夸张的笔触勾勒出的那一幅荒诞的青春画卷。</p>
但最后王教授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带给孟明杰的冲击，让他久久难以平复。</p>
“你别无选择，只有作曲。”</p>
在最初阅读的时候，孟明杰还不太明白这篇想要表达什么。</p>
江弦把答案就埋在第一章的末尾，或者在一开始他就讲明白了：</p>
你别无选择！</p>
孟明杰狠狠的共情了。</p>
他觉得自己就是李鸣，他从事着自己不喜欢的工厂工作。</p>
他也想和李鸣一样，退学，摆脱当下的一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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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别无选择。</p>
李鸣只能作曲。</p>
至于孟明杰，生活压在他身上的巨石，逼得他做不出任何反叛的选择。</p>
他和李鸣一样，误以为自己有选择的自由，然而现实会让他清醒：</p>
你别无选择！</p>
你只能做一个被摆上祭坛的牺牲品，毫无反抗之力。</p>
“想啥呢”妻子有些奇怪。</p>
孟明杰没有吭声，放下上的碗，“我吃饱了。”</p>
随后在妻子奇怪的目光中，钻进里屋，迫不及待的再次捧起95年第4期的人民文摘，掀开你别无选择这篇，找到自己刚才看到的部分。</p>
这篇并不长，大概三万多字，孟明杰用了两个时全部读完。</p>
他放下上的刊物，掩卷沉思片刻，用指抹了抹眼角水汽的氤氲。</p>
“写的真好。”</p>
孟明杰忍不住感叹。</p>
这篇又和江弦此前的风格大相径庭，这是他未曾读过的一种风格。</p>
然而在读完以后，孟明杰的第一反应是有些窒息。</p>
没错，窒息。</p>
江弦的每一个文字都是夸张的、荒诞的。</p>
但这些文字组合在一起以后，渲染出的竟然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p>
“这好看么”妻子侧头过来，“我瞧你看了半天，那么认真。”</p>
“好看。”</p>
孟明杰声音还有些哽咽，他长舒一口气，“把我酒拿来，想喝两口。”</p>
“怎么了”</p>
“忽然想喝点。”</p>
妻子虽然疑惑，但还是给他取来家里没喝完的那瓶酒，又拿出几个酒杯，塞给孟明杰一个。</p>
“放俩。”</p>
鬼使神差的，孟明杰让妻子放了两个酒杯在桌上。</p>
他一边喝，一边回想着刚才的内容，难以避免的，思绪飘到了这篇文章的作者身上。</p>
“江弦怎么会写出这么压抑的一篇呢”</p>
孟明杰脑中忽的一闪。</p>
芙蓉镇首映式的事儿</p>
芙蓉镇首映式上因为主要的三人没有出场，深受影迷们的诟病。</p>
一直以来，主创团队给外界的回应都是：没买着车票。</p>
而江弦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发表了这篇：</p>
你别无选择</p>
这是否意味着什么</p>
想到这里，孟明杰不禁联想起那个传播最广的法：</p>
“迫于上面的压力，江弦、刘庆、姜文三人才没能出场。”</p>
如果事情真是孟明杰想的这样，那一切就能串联起来了！</p>
为什么江弦不能出场</p>
因为别无选择！</p>
想通这一切的孟明杰渐渐有些兴奋。</p>
他相信自己的揣测不是无的放矢。</p>
作家的作品与他本人的经历断然是分不开的。</p>
像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是奥斯特洛夫斯根据自身经历所写成的。</p>
类似的还有简爱，来自作者夏洛蒂的人生。</p>
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每个角色几乎都照应了歌德和他身边的人。</p>
马尔克斯更是在自传中提过，他把作品拿给亲戚朋友去看，大家会七嘴八舌的聊书中的谁是现实中的谁，哪个故事情节来源于哪个具体的事件。</p>
每部作品都是作者的明文密码，而他的人生经历则是解码规则。</p>
放到古诗词当中，在诗词中潜藏自身经历的事情就更多了。</p>
虽然后世文学界系统的划分出了“经历型作家”和“虚构型作家”两个相对立的派别。</p>
但虚构型作家仍是难以将作品完全从自身脱离，总会找出来那么几道蛛丝马迹。</p>
孟明杰艰信，你别无选择正是江弦将自信的无奈和无力，写入了作品当中。</p>
这才将情感写的浓烈至力透纸背！</p>
“错怪他了！”</p>
孟明杰满心歉疚。</p>
看完这篇你别无选择以后，孟明杰反应过来。</p>
这段时间，他对芙蓉镇主创团队的指责，真的是冤枉了他们。</p>
他们也是受害者。</p>
他们也别无选择！</p>
“咕咚。”</p>
孟明杰一杯酒灌进喉咙里面。</p>
想了想，又给另一只空酒杯里倒满酒。</p>
然后端起自己的杯子，碰一下。</p>
“媳妇，明天咱去看芙蓉镇吧。”</p>
燕京师范大学。</p>
“苏童同志，经编辑部认真审阅，您的短篇桑园留念暂不适用于本刊”</p>
苏童把信折起来，有些失望。</p>
22岁的苏童，已经发表了一些诗歌作品，还在青春和青年作家上发表了两篇。</p>
但直到前段时间，他才创作了自己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短篇桑园留念。</p>
只可惜，这篇因为显示出先锋派的某些特性，对于看惯了现实主义的文学编辑来，稍微有些前卫，于是接连四次被退稿。</p>
对苏童来，这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p>
“又没过”</p>
在收发室工作的同志，早已认识苏童这个怀揣着文学梦的学生。</p>
“改改呢改改不定能行。”</p>
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把一份最新期的人民文学递给苏童。</p>
“不行就先看看人家怎么写的嘛，看看人家怎么就能上人民文学，多看看不就会了，先借你，回头给我送回来。”</p>
“嗯。”</p>
苏童内向的点点头，揣着杂志回到自己的宿舍。</p>
“怎么样啊”</p>
“过稿了没”</p>
室友们好奇的打听。</p>
“没。”</p>
苏童摇了摇脑袋，倒也没多难过，经历过太多退稿的苏童，反而看开了。</p>
他自己觉得写得不错，退稿一定是他们的失误。</p>
想通这一点，他坐在床上，翻出人家给的那册人民文学，95年的第四期。</p>
“哟，还是最新的。”</p>
苏童哗啦啦翻开，很快注意到人民文学的刊首语中，居然写了这样一段话：</p>
“斗胆”在排头位置刊发这样一部用“闹剧的形式”反映“当代青年的奋斗、追求、苦闷、成功和失败”的破格之作，是为了打开渐趋僵化的办刊模式，改变读者心中人民文学的刻板印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