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渐趋僵化的办刊模式。”</p>
“改变读者心中人民文学的刻板印象?”</p>
人民文学编辑部少有写“刊首语”的习惯,苏童看到这一行文字,不禁有些奇怪。</p>
他目光下移,瞥见一篇,首行以大字号写着名:</p>
你别无选择</p>
没错,这篇同时在人民文学人民文摘两部刊物上首次发行。</p>
更惹得苏童注意的是后面的署名,赫然写着“江弦”两个字。</p>
“江弦的?!”苏童有些意外。</p>
他是江弦的读者,江弦的每篇他都读过不止一次。</p>
在苏童看来,江弦这名作家,绝对是0年代这群作家当中最耀眼的一位。</p>
苏童曾经专门拿出一段时间来通读、学习江弦的所有作品。</p>
而后他惊人的发现,江弦的虽然风格多变,但论质量,凡从江弦中发表的,每一篇都质量极高。</p>
以至于到现在,江弦这个名字几乎就是质量的保证。</p>
苏童立马对这篇新作来了兴趣。</p>
根据你别无选择这个名字,他觉得这篇应该带着点现代派的风格,再结合“刊首语”那些极具叛逆姿态的话,以及江弦这个名字。</p>
这篇绝不会那么简单。</p>
心中带着好奇,苏童的眼神深深的扎进了之中。</p>
作为一个较为专业,且对西方现代派了解比较深的作家,苏童惊讶的发现,这篇你别无选择,江弦是以第三人称的外视角来叙述的。</p>
也就是,他是以与故事无关的旁观者的立场进行叙述。</p>
基于这样的叙事形态,江弦以一种冷静、客观的心态,对一群音乐学院作曲系大学生的现实生活进行了分析。</p>
而这样的外视角的叙事形态,是对传统那种全知视角的根本颠覆。</p>
“厉害”</p>
苏童忍不住感叹。</p>
懂得越多,便越能感受到江弦写作的成熟,以及他在写作技法上的熟稔。</p>
至于这篇,李鸣只是的人物之一。</p>
除了他,还有各种各样的人物,基本都是音乐学院各种性格类型的学生、老师。</p>
这些人共同的特点就是:</p>
“人物性格几乎都没发展。”</p>
是的,这些人的性格是固定的,在剧情之中没有变化。</p>
而且他们的行为举止,充满了荒诞感,仿佛是一群神经错乱的人。</p>
就比如:</p>
森森,作曲系大学生,极有才气,但不洗澡、不洗衣裳,有次钢琴课把钢琴老师熏得憋气五分钟。</p>
石白,音乐理论倒背如流,但一实践就完全脱节,作品演奏出来“如大便干燥”。</p>
贾教授,作曲系的大教授,却从不作曲,就像他不穿新衣服,偶尔作出来的曲调也平庸无奇,就像他即使穿上件新衣服,也还是深蓝涤卡中山装一样。</p>
金教授,随性的人,一把年纪的人总爱穿灯芯绒猎装,劳动布的工裤,有时甚至还散发出一股法国香水的味道。“以前他在上大课时总爱放一把花生米在讲台上,几句就往嘴里扔一颗,自从他无意中扔进一颗粉笔头之后,就再也没看见他吃过花生米了。”</p>
这些人的形象,无一例外地透露出一种随性,一种荒诞的“黑色幽默”。</p>
至于的结构,那就写的更随性了。</p>
整篇没有主线,虽然标出23个章节。</p>
但实际上,在苏童看来,这些章节,根本就分不清孰重孰轻,孰主孰次。</p>
甚至连接在一起,都缺乏紧密的逻辑联系,就是相对松散自由的“情节块”。</p>
苏童从来没读过这样的。</p>
充满了“松弛感”。</p>
“他已经开始这样写了?!”苏童心头巨震。</p>
他能明确感受到自己和江弦这种顶级作家之间存在的巨大差距。</p>
用武侠的方式形容一下,苏童还需要一板一眼的跟着武谱上的动作学习的初入门者,而江弦已经是那种随一挥自成招式的武林宗师。</p>
整篇就像是江弦喝多以后随便写出来的。</p>
但一旦你习惯这种的叙述方式,你就会迅速进入这篇的世界之中。</p>
如果非要讲了什么,那就是讲了一群大学生的大学生活。</p>
作曲系有才能、有气质、有乐感的李鸣上课总是走神儿,同学马力更无聊。</p>
前者想退学,后者不停买书,并自编书号、盖印章、附上借书卡,还给买的书做了书柜、写字台等,把宿舍布置得像家一样。</p>
晚上,同学们都回到宿舍聊天,马力却大睡起来。</p>
李鸣到自己崇拜的王教授那儿去陈述退学的理由,王教授听完后,训斥道:</p>
“你老老实实学习去吧,傻瓜!”</p>
“你别无选择,只有作曲。”</p>
李鸣只好打消退学念头,整天混日子,和女孩子聊天。</p>
舍友石白练琴时常常猛砸钢琴,他已经把一本和声学学了七年,但作出来的曲子听起来却很枯燥。</p>
石白后来搬出宿舍,借住在头发烫成蓬松花卷的指挥系的聂风的宿舍。</p>
聂风的到来引来了许多女孩子。</p>
一到晚上,李鸣等人只好把宿舍留给聂风指挥女孩子们进行排练。</p>
宿舍隔壁住着的森森老是留着大鸟窝式的长头发,不洗衣裳不洗澡,熏得上钢琴课的老太太都受不了。</p>
森森练琴不成曲调,把李鸣震得头埋在被子里。</p>
孟野的才气不在森森之下,他长得很帅气,一天到晚被女朋友们缠住,经常莫名其妙地失踪。</p>
作曲系的贾教授和金教授是对头,所以系里举办学生的汇报会常成为他们的成就较量。</p>
孟野是金教授的得意门生。</p>
李鸣嫌孟野和森森太疯,去找董客聊天,但董客常讲些驴唇不对马嘴的话。</p>
作曲班有三个女生:“猫”“懵懂”“时间”。</p>
这当然是外号,外号也是她们的性格。</p>
她们把班里搅得乌烟瘴气,令贾教授感到绝望。</p>
在考试结束后,马力回家去探亲,结果被塌方的窑洞砸死了。</p>
不久,某国举办国际青年作曲家比赛,孟野的作品因被贾教授认为有“法斯音乐”之味,被取消了参赛资格。</p>
接着,孟野又被他女朋友恶意告状,不得不退学。</p>
森森勉强保留参赛资格,最终在比赛中获奖。</p>
李鸣知道消息后,决定以后不再钻被窝。</p>
“</p>
毕业典礼开始时,森森还在琴房里。</p>
楼道里空无一人。这个充满噪音的楼道突然静下来,使空气加了份量。</p>
森森戴着耳,好象已经被自己的音响包围了半个世纪了。</p>
他越听思路越混乱,越听心情越沉重。</p>
</p>
一股凉气从他脚下慢慢向上蔓延。</p>
他想起孟野;想起“懵懂”冲着功能圈为孟野大哭;想起个子到处给人暗示;想起李鸣从来不出被窝所有的人在他眼前掠过,像他的重奏那种粗犷的音响一样搅扰他。</p>
他把抽屉打开,用无目的地翻来翻去。还有一支香烟,可火柴已经没了。</p>
有半张总谱纸躺在里面,还够起草一道复调题,他把整个抽屉都抽出来,发现最里面有一盘五年都不曾听过的磁带,封面上写着:莫扎特朱庇特c大调交响乐。</p>
他下意识地关上了自己的音乐,把这盘磁带放进录音。</p>
登时,一种清新而健全,充满了阳光的音响深深地笼罩了他。</p>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解脱。</p>
仿佛置身于一个纯净的圣地,空气中所有浑浊不堪的杂物都荡然无存。他欣喜若狂,打开窗户看看清净如玉的天空,伸去感觉大自然的气流。</p>
突然,他哭了。”</p>
结束在这里,当苏童读完最后一段,读到森森泪流满面的时候,滚烫的眼泪竟然刷的一下也从他眼眶里掉落出来。</p>
苏童不觉得自己看了一篇,他觉得自己好像听了一首乐曲。</p>
这篇你别无选择,江弦既不热衷于情节,也不讲述故事。</p>
整篇文章被写得像是流动的旋律。</p>
苏童听见了整天忙着买书、给书编号上架的马力;充满音乐狂想却被女友折磨得痛苦不堪的盂野;边狂砸键盘边大喊“他妈的力度”的森森;深夜两点仍兴致不减卧谈文艺理论的石白;在马力意外死亡后开始不停擦拭教室上方硕大的功能圈的“个子”。</p>
似乎一切都是功能圈惹的祸。</p>
功能圈是音乐专业作曲理论课和声学中的专用名词,是欧洲古典音乐中和声运动的循环逻辑。</p>
而在这篇的世界中,功能圈被镶了漂亮边框,高悬于教室上方。</p>
唯一的作用,就是让这群学生们每次抬头看见它时被吓得要死。</p>
作曲系的每个人都对它无比崇拜,却又被它压抑得发狂。</p>
个子在出国前,拼了命的去擦功能圈。</p>
这一段剧情让苏童思考了很久。</p>
他知道,江弦一定想从这段满是荒诞的行为中表达什么。</p>
而直到他第二次翻开这篇,第二次从头开始读起的时候。</p>
苏童才终于明白。</p>
个子为什么要拼命的擦拭功能圈?</p>
因为他知道,最后谁都无法逃离,所有的离经叛道都终将归位。</p>
总有一天他们会自己走回来,或感激涕零,或痛哭失声。</p>
因为他们别无选择。</p>
“真好、写的真好!”</p>
苏童已经不知道自己今晚是第几次掉眼泪了。</p>
在室友们的眼中,他像是疯了一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p>
有几名室友已经在窃窃私语着讨论,是不是这次退稿给苏童的打击太大,击垮了他的精神。</p>
但只有苏童明白自己此刻的感觉。</p>
这种感觉就像是听了一首歌,而你的所有处境都在这首歌中呈现了出来。</p>
就像是感情不顺的时候听苦情歌,听着听着眼泪就掉了出来,然后你忍不住的感叹:“这首歌简直就是为我写的!”</p>
只要把音乐换成文学,那就是苏童目前的处境。</p>
一座大山死死的压着他。</p>
文学上没有功能圈,但又有类似于功能圈的东西。</p>
每个写作的人,都被这东西压得发狂、压抑的发疯。</p>
苏童试着去挣扎、去反叛、去离经叛道。</p>
可一次次退稿的结果告诉他:</p>
“你别无选择!”</p>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只要投稿的时候写上“邮资到付”,就不必交邮资,所以投稿唯一的成本就是信封和稿纸。</p>
“苏童。”</p>
踌躇良久,一名室友终于在熄灯前,打算找苏童安慰两句,抚慰一下他的心情。</p>
对方瞥见人民文学,便随口找个话题,“看啥呢?”</p>
苏童看他一眼,抹抹眼角。</p>
“一篇。”</p>
“什么?”</p>
“你别无选择,江弦的新。”</p>
“江弦的?”</p>
对方瞬间来了兴趣。</p>
这年头,的大学生太多了。</p>
写的更多。</p>
在0年代,有一句著名的话,是作家王濛给当时青年们的:</p>
“不要挤在文学这条羊肠道上。”</p>
在这个对文学狂热的年代,几乎每个大学生都在写作,无论农村还是城市,所有的有文化的青年,写作的百分比很高。</p>
光是苏童所在班级,40多个同学里面,就有十几个人都在或公开或秘密地投稿。</p>
“写的怎么样?”对方开口道。</p>
“特别好。”</p>
苏童给出了这么一句评价,又像是担心自己简短的形容不足以体现这篇的优秀,赶忙补充道:“这是我今年看过的,写的最好的一篇。”</p>
“是么?”</p>
对方根本没有质疑苏童的话。</p>
质疑?</p>
开什么玩笑?</p>
这的作者可是江弦。</p>
江弦的哪一篇不是轰动文坛的佳作?</p>
在苏童的推荐下,这名室友很快就读完这篇,并马上陷入和苏童相同的一种情绪当中。</p>
那是对命运以及人生的思考。</p>
在这个被定义、被压榨、被束缚的世界里,我们该如何的活,才能真正获得自由,真正成为自己的主人。</p>
男生宿舍是个神奇的地方。</p>
不论是好吃的还是好看的,都别想私藏,全宿舍必须共同分享。</p>
当苏童将这篇你别无选择推荐出去以后,整个宿舍很快便都读过一遍。</p>
而后,熄灯的宿舍陷入一场讨论。</p>
话题大多关于你别无选择这篇所延伸出的思考。</p>
当然了,也不免会提到一个问题:</p>
江弦为什么会创作出这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