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9前倨后恭</p>
契此和尚差点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p>
八个魔头</p>
虎、狐、蜻蜓、蛇、牛、猪、猿、夜叉镜中映照出来的景象，简直像是进了什么珍禽异兽园。</p>
再仔细一看，镜面上澄澈无比，竟然没有一丝煞气的灰黑。</p>
若是按照佛门的法，这便是一颗不染尘垢的琉璃心。</p>
八个魔头加身，还能心智澄澈如琉璃</p>
这是什么怪胎！</p>
契此和尚一百多年的人生中，从未见过此等异象。</p>
等他再一看魁梧青年的骨龄和修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p>
才十九岁</p>
还是脏腑大成</p>
“这不合理！”</p>
契此和尚实在忍不住，举着镜子，牢牢跟在三人身后。</p>
一会儿看看魁梧青年，一会儿看看中的铜镜，眼珠子唰唰唰左右移动，都快转出来残影了。</p>
他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p>
魔头既是武学的依托，又是武者本身的负面情绪所化。</p>
相应地，所学武学越多，越容易被极端负面的情绪侵蚀，往往武者个人的心智便越混乱。</p>
心智一乱，脑子里一团浆糊，别习武，连正常生活都会出问题。</p>
所以真正高明的武学，在黄庭境界前，都只会供养一个魔头。</p>
至于炼化真气之后，那又是另一回事。</p>
可眼前这个青年，首先十九岁的年纪，能突破脏腑，便可以称一声天才。</p>
何况对方还不是只学了一门武学，而是八门武学，并且且这八门武学之间完全看不出什么联系。</p>
从照骨镜中看，只有那夜叉、猪、猿是脏腑层次，那牛头鬼差了一些，像是还在炼化窍穴。</p>
至于剩下的，一看就都是筋肉层次，进无可进的那种。</p>
这么多魔头加身，没有发疯都是奇迹了，可对方不仅修炼到了脏腑境界，甚至连一点煞气侵蚀的迹象都没有。</p>
这就好比随从八户人家家里，各端一盘菜混成一锅乱炖，结果味道不仅不难吃，甚至还是国宴水平。</p>
这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偏偏就是发生在眼前。</p>
如果不是太乙真人的照骨镜出了问题，那就只能明一件事——</p>
眼前之人，是真正万中无一的绝世天才！</p>
“而这样的天才，正该接受我的衣钵，维护正道，为天下苍生尽一份心力！”</p>
短暂的震惊之后，契此和尚的脸上只剩下狂喜。</p>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p>
原本都打算要离开天鼓寺了，谁知峰回路转，转眼就捡到了一块稀世璞玉。</p>
“好好好，八个魔头加身，换成别人，根本不敢要你。”</p>
“可和尚我，却正好有解决的办法！”</p>
契此和尚眼底被笑意填满，心中已经开始计划，要如何来考验和试炼这个新徒弟。</p>
世间并不缺少天才，但是却很少有强者怀有一颗慈悲之心。</p>
契此和尚对于沙门之中堕落腐化的风气深恶痛绝，他对自己传人的期望，绝不仅仅是传承某一部或某几部武学那么简单。</p>
正是因此，他至今才一直是孤身一人，只有德正这半个学生。</p>
但这就是他修的佛法，就是他的本心。</p>
如果费尽心思，只是让徒弟得到一身移山填海的本事，除此之外空无一物。</p>
那自己教出的，到底是在世的佛陀，还是披着袈裟的天魔</p>
不过就在他陷入沉思之时，耳中忽然传来争执。</p>
年老的那个声音洋洋得意，年轻的几道声音怒气冲冲。</p>
还有一道声音貌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p>
“您就是师父提起过的圆华长老吧特意来此，是有什么要事吗”</p>
李存孝着，眼神转动，瞥了眼中年僧人侧后方的年轻和尚。</p>
就是这个法号叫做明烛的和尚，在三人进门后，上前来问东问西。</p>
三人不知道对方身份，又因为没有觉察到恶意，不好粗暴将人赶走，便耽误了一会儿。</p>
没想到就是这一会儿功夫，那个圆华和尚便快速赶来，简直像是专程在等他们一样。</p>
“什么长老，叫师叔就行。我和你们师父当年也是故交，何必那么生分”</p>
圆华脸上挂着油腻的笑容，一一打量着三人，尤其在张月鹭脸上多停留了片刻。</p>
‘看模样，这丫头就是张力士的女儿，这两个少年是以年长的这个为首。’</p>
“哈哈哈哈，哪有什么要事。都是亲朋故旧，我只是想帮一帮你们罢了。”</p>
“你们不是来报名参加盂兰盆会的吗走这里可是走错了地方。”</p>
“还是，你们是来求药的”</p>
“师侄或许不知道，药王院的丹药，向来是万金难求。若无什么奇珍，很难求得一颗灵丹。”</p>
圆华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步，双眼锁定了李存孝胸前的褡裢。</p>
“不如，让师叔替你掌掌眼”</p>
李存孝当即护着身后二人，往后退了几步。</p>
“师叔的一片好意，我们心领了。些许事，哪用得着您上心”</p>
“那倒是我唐突了。”</p>
圆华脸上没有一丝尴尬，神色自若的将伸出的收回。</p>
他是堂堂天鼓寺罗汉堂的执事，当然不会干出光天化日之下强抢之类的事情。</p>
有失身份不，更是会留人话柄。</p>
可是李存孝拒绝的如此干脆，却反而让他肯定，对方身上确实有一些奇珍。</p>
并且，还得是药王院众人看得上的奇珍。</p>
否则，张力士没有道理绕开他，特意让几个徒弟过来。</p>
而能够和自己一般，不惧圆觉报复的僧人，至少也要是药王院丹房的人，或者其下几个分院的主事僧。</p>
‘好个张力士，离开州城几年，倒是养出几分脾气来了。’</p>
‘回绝了我的好意，还想在寺中另找靠山这事儿没那么容易’</p>
圆华的神色顿时冷了下来。</p>
“既然不领会我的好意，那我倒要问问。”</p>
“若是参加盂兰盆会报名，便该去对面的侧门，那里自然有圆觉执事负责。”</p>
“若不是，你们并非本寺僧人，为何在此处鬼鬼祟祟”</p>
“这包里装的，又是什么东西是不是毒粉兵刃”</p>
“你们是何居心来此有何目的！”</p>
圆华声音不高，语气却越来越严厉。</p>
张月鹭和叶乘霄闻言，又惊又怒，同时也不由得紧张回首，生怕对方立刻把那圆觉叫来。</p>
李存孝看着这中年和尚义正言辞的模样，脸色逐渐阴沉。</p>
威胁我</p>
‘区区辈，威胁你又如何’</p>
‘求人办事的是你们，搞清楚自己的地位。’</p>
圆华并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三人。</p>
明烛已经带着几个罗汉堂的弟子散开，隐隐堵住了去路。</p>
他有自信，不必大动干戈，只需维持眼下形势，对方便会承受不住压力，乖乖屈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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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华当了十几年的执事，早过了好勇斗狠的年纪。</p>
打打杀杀，除了一时痛快，只会留下一地鸡毛。</p>
反倒是现在这般，不战而屈人之兵。就算事后有人问起，他也可以自己什么都没做。</p>
是呀，他做了什么呢不过是站在门口，了几句话。</p>
东西是对方自己要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p>
圆华心中已然宣告了自己的胜利，眼看李存孝还是没有动作，正准备再出言压迫一二。</p>
但忽然之间，后背不知为何泛起一股寒意。</p>
密密麻麻鸡皮疙瘩从皮下冒出来，他甚至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p>
怎么回事有人在窥视我！</p>
异常的情况立刻引起圆华的警觉，他双眼逡巡，几乎是立刻就锁定了目标。</p>
因为对方就那么明晃晃地站在寺院侧门前的空地上，身边人来人往，好似都看不见那人一般。</p>
“我”</p>
圆华骇然发现，自己的嘴巴好像被针缝住了一样，别吐字，就连哼一声都办不到。</p>
更恐怖的是，他体内的血气和真气都好像消失了，任凭心中怎么呼唤，都像是泥牛入海。</p>
他就保持着这活尸一般的状态，眼睁睁看着那个穿着布衣的胖大和尚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p>
后者先是看了眼三人中的某人，露出几分欣赏，然后转头看向圆华，眼神冰冷。</p>
径直越过几人，轻飘飘扔下一句话。</p>
“让他们留下，你跟我过来。”</p>
呼！</p>
好似有一面镜子被打破，圆华发出剧烈的喘息，眼神中满是惊恐。</p>
然而他的身旁，李存孝三人，还有明烛与几个罗汉堂弟子，都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似乎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p>
‘此人该不会是练功出了岔子，濒临入魔了吧’</p>
经历了慕容博的事情，李存孝对此类事情异常警惕，下意识又护着叶乘霄和张月鹭后退了几步。</p>
“三位三位师侄，你们先留在此处，不要走动，我去去就回——明烛，请你的几位师师弟师妹去喝杯茶，别愣着！”</p>
圆华挤出笑脸，急匆匆地交代几句，便立刻转身奔入寺中。</p>
李存孝见状，立刻就想带人开溜。</p>
但明烛是个听话的，一个闪身上前，便要抓住前者的臂。</p>
李存孝的眼神立刻变得冰冷。</p>
一个月的跋山涉水、风餐露宿，让他变成了一只随时保持警惕的猛虎。</p>
下意识地，杀便从体内迸射而出。</p>
明烛心中一颤，掌停在半空，但仍然忠实地执行了师父的命令，挡在了几人离开的路上。</p>
“几位，请吧。”</p>
“师兄”，叶乘霄和张月鹭一时都拿不定主意。</p>
这里是天鼓寺，不是飞虎镖局。若是在此处动，那便是无视宋州霸主的威严。</p>
到时候，只怕圆觉就要第一个请缨，为宗门铲除不敬之徒。</p>
“喝茶便不必了，我们就在这里等。”</p>
李存孝看了眼身后，报名处还是人流如织，热闹非凡，暂时无人注意到这里。</p>
这圆华，到底在搞什么鬼</p>
“前前辈，我来了，您在吗”</p>
圆华战战兢兢，走到照壁之后，腿脚都在打摆子。</p>
“我问你，杂阿含经第九章，世尊如何教诲弟子”</p>
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圆华不敢回头，面色发苦。</p>
倒霉！</p>
一听这话他心里就明白，自己肯定是遇到那种恪守教条的佛门老古董了。</p>
但是嘴上却不敢不答：</p>
“沙门释子自为受畜金银宝物者，不清净故。若自为己受畜金银宝物者，非沙门法、非释种子法。”</p>
“记得就好。明知故犯，罪加一等！”</p>
契此闻言，神色更冷，熟练地从那打着补丁的布袋中拎出一把戒尺，照着圆华的光头就是一下——</p>
啊啊啊啊！！！！！！</p>
肝肠寸断般的痛苦从体内爆发，圆华的脑袋痛的几乎快要裂开。</p>
甚至剧痛之下，大脑都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但却连一点声音都不能发出。</p>
可偏偏体内的真气和血气像是被锁住了一样，不能动弹分毫。</p>
眼前似乎冒出了重重残影，耳边好似有无数蜜蜂嗡嗡叫。</p>
这种恍惚的状态好像持续了很久，又好像只有短短的几息。</p>
等圆华恢复清醒，契此和尚接下来的话瞬间让他的心跌入谷底。</p>
“盂兰盆会上，世尊过。众生之苦，多因不守戒律，放情纵欲。”</p>
“百姓贫苦，衣食尚且不足，不能责怪他们追逐口腹之欲。”</p>
“但你不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芸芸众生，你是受戒的沙门，罗汉堂的执事！”</p>
“嘴上念的阿弥陀佛，心中却想着金银快活！”</p>
“甚至还威逼晚辈，公然索贿——佛门的脸面，都被你们这些败类丢尽了！”</p>
“你要是我的门人，我早就废了你一身修为，让你去做倒夜香的杂事僧，好好熏陶熏陶！”</p>
又是一戒尺抽下，剧痛之下，好似魂魄要升天了一般。</p>
“前辈开恩啊！”</p>
圆华恢复过来，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一个转身就要跪下。</p>
但契此眉头一皱，又是一尺抽下，痛得后者僵立原地，动弹不得。</p>
“不许跪！”</p>
“你是天鼓寺的执事，德正师侄的门人。我这人一向讲道理，不干越俎代庖的事。”</p>
“怎么处置你，自然有德正发落。现在，你和那几个辈是怎么回事。”</p>
圆华闻言，顿时像是捡回一条命，嘴里利索地讲述了张力士上门的来龙去脉。</p>
无论怎么，让自家住持发落，至少能保住一条命。</p>
但让他害怕的也在于，堂堂天鼓寺的住持尊者，在这位前辈口中竟然也只是一个晚辈。</p>
自己的修为，只怕要保不住了</p>
“原来是请你办事的”，契此和尚听到圆觉的事迹，眉头皱得更深。</p>
但禅林污秽，也不是一朝一夕，处理败类的事还要做一辈子，但目前最要紧是传承自己的衣钵。</p>
“既然他们要报名参加盂兰会，那你就帮他们报名。”</p>
“不过，他们的籍册，先不要报上去。”</p>
“你直接拿着来德正的禅房找我。”</p>
完，契此和尚收了戒尺，双眼似乎穿过重重院墙，看到了门外蓄势待发、随时可能带人跑路的李存孝。</p>
“天纵之才啊除了贫僧，还有何人能将其引入正途”</p>
话音未落，其人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p>
一瞬间，圆华好似溺水得救的人，生出恍如隔世之感。</p>
等到缓过神来，心中只有庆幸。</p>
‘这位前辈似乎对张力士的几个晚辈有些照顾之意’</p>
‘幸好方才没有得罪太狠，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p>
‘我的修为，也还有挽救的余地！’</p>
念及此处，圆华立刻大步赶出寺门，对着警惕的李存孝三人，露出了此生前所未有的真挚笑容：</p>
“师侄，方才的一切，都是误会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