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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第52章

    “你什么?”

    “我,我喜欢你。”

    “少骗人了,那句话不是这样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上官风的注视下,谢候的脸慢慢地红了起来。他方才的那句鲜卑话的确不是“我喜欢你”,那句话要比“我喜欢你”更进一步,也更露骨,甚至还有些粗俗,若是用汉话,他一辈子都讲不出来。

    谢候的脸红得像火炉,上官风的脸也被这座火炉烤得发烫,她听不懂,却能看懂,方才他那张白玉雕琢的面孔上写了一句荒唐的浑话。

    渭水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事之后,他第一次亲了她,也是至今为止的唯一一次,他亲吻她的时候情不自禁地与她耳语,“阿风,等到战事结束了,我要立刻娶你!”那已经是他对她过的最出格的一句话了。

    与将领们在一处时,谢候满嘴都是糙话,他什么都敢,与她在一处时,他却只敢拉她的。

    二人身份悬殊,他很尊重她,从不肯教她为难。

    “我胡八道的,你别生气。”谢候握紧了她的,眼睛都不敢看她。

    “逢春”,上官风也不敢看他,声音细不可闻:“我答应你。”

    谢候浑身一震,“你、你明白我的是什么意思么?”

    上官风忽然亲昵地斜了他一眼,随后又垂下了头。

    谢候暗暗松了一口气,自己那点龌龊心思,还是不要教阿风明白的好,看她微垂的粉白下颏,心里面又有一点失望。他清了清嗓子,“阿风,我”

    “这边,对,慢点!”

    “不够高,再摞一层!还是不够,再来!”

    外头有人大声话,是工卒和民伕在挖围城的壕沟,壕沟挖了大半个月,今日就能竣工,这项工事照旧由谢候这个职方司校尉督管。

    他以权谋私,在壕沟底下留了个土窝,趁人不注意拉着上官风到此处密会。

    顶上一直都有人来回走动,两个人相互依偎着,谁都不敢话,好不容易等到没有人了,谢候才轻声道:“我去把他们支开,你过一会儿再出去。”

    上官风反握住他的,谢候擡眸看她,一颗红痣忽然在视野里放大,嘴唇上有温热的触觉。

    谢候的火还没有完全熄灭,这个柔软的吻再次将他点燃了,“她答应了”,他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翻身将上官风压在壕沟的土壁上。

    许久之后,两个人抱在一处喘气。

    谢候不敢再继续下去,哪怕她愿意,他也不能。

    北魏发兵后,李军多线对敌,上官云和徐凌打河套,卢锋打上党,祖坤和褚恭打兖州战事到了最紧要也是最艰难的关头,最后这道门,跃过去就化龙,跃不过去就会粉身碎骨。沙场无情,灵奴出事后,谢候更觉人生无常,他不想害了上官风。

    两人难舍难分,在土窝里低声絮语。

    “依你看,主公的伤还有多久能恢复?”

    “那么深的刀伤,差半寸就割到了心脉,若痊愈,少也要大半年。不过主公身体强健,现下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精神也一日好似一日,你别担心。”

    谢候叹了口气,摇摇头没话。

    “你怎么了?”上官风擡头看他。

    “你不觉得自从灵奴出事以后,他整个人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么?若是没出那件事,就不会有洛阳之战,如今也不会是这个局面。”

    洛阳、黎阳战役虽相继告捷,但从全局看,却是个失误的战略。

    谢候一想到多线并行的战事,眉目间便浮现出忧心之色,“丧子之痛的确摧人心肝,我这个做舅父的都难以接受,更何况是亲生父亲。若是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他如今的所作所为,我都不觉得奇怪,可是他”

    这次若非自己心里面觉得不安生,鬼使神差地带着人追了上来,李勖此刻已经成了刀下鬼。

    谢候顿了顿,嗓音有些艰涩,“我没想到他会如此。阿风,姐夫对我的影响或许比阿父都大,在我心里,他就像那柄环首刀,战无不克,无坚不摧。所以,我实在是想不通,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变得这么冲动,他怎么就那么恨慕容康?谁都知道,那封战书不过是个拙劣的激将法而已。”

    上官风如今虽然接替了温嫂,仍然只是个普通的营医,与李勖的接触十分有限,并不了解他的为人,对战事更是不通。

    她想了想,轻声道:“别的事我不懂,主公为何恨慕容康,我倒是可以揣测一二。人遇到难以消解的大悲痛,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将罪责归因到另外一个人的头上,若非如此,这个人就会因为接受不了事实而崩溃。主公他他或许是自责甚深,慕容康只是一个发泄的途径而已。逢春,你有没有听过’刚则易折’这句话?主公如此,也许正是因为他过于刚强。”

    “这正是我担心的”,谢候眉宇紧锁,“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父亲,而是三军主帅,谁都能折,唯独他不能。”

    “没有人比母亲更心疼孩儿,夫人痛失爱子,没过几日又失去了父亲,她才应该是最难过的人。”上官风着看向谢候,轻轻问道:“怎的不见你担心她?”

    谢候摇摇头,苦笑道:“那是我的亲阿姐,如何能不担心?我阿姐是一个”

    谢候一时间有些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描述韶音,长江上遭遇长生道匪,被谢太傅骗到建康后的沉着应对,身怀六甲治理会稽,一个人扛过后方的灾荒这些亲眼见过的、没见过的,一幕幕都在他心头掠过,他盯着脚下的泥土微微出神,默了片刻,继续道:

    “你不了解她,我阿姐心性坚韧,远超常人,这一点,连我姐夫也比不上。”

    上官风轻揉他的眉心,柔声道:“夫人已经在路上了,算日子,应该没有几日就会抵达,她一定会有办法的,你别担心。”

    “但愿吧。”谢候握住她的,俩人目光碰在一处,都情不自禁地向前凑去。

    忽然,三声轰如雷鸣的战鼓声自邺城方向传来,上官风吓得浑身一抖,谢候忙将她抱在怀里,“别怕,应该还是与往次一样。这里很安全,你在这不要出去,我上去看看。”

    上头几个卒子正全神贯注地警戒,见谢候忽然从壕沟里爬上来,都吓了一跳,“诶呦,谢将军,您怎么在这?”

    “你我怎么在这?”谢候拍拍身上的土,理直气壮地反问,皱眉看向前方,“怎么回事?”

    “没多大事,还是虚张声势!这慕容康可真够下作的,打又不敢打,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折磨人!”

    谢候正色道:“不要放松警惕,他虚张声势是他的事,我们绝不能松懈!”

    “得令!”卒子立刻应道,朝着邺城方向啐了一口,恨恨道:“黄发虏,等老子打进城的那一日,定将你们碎尸万段!”

    围城的李军都恨透了慕容康。

    邺城是魏武故城,又经后赵石虎修葺,城墙十分坚固,四座城门外皆修有关重重的瓮城,城门楼的防御工事一应俱全,铜雀园里更是积存了用不完的桐油和箭弩。

    李军若强攻必定伤亡惨重,因而选择了挖壕围城,一旦壕沟首尾相连,邺城就会彻底成为一座孤城,一个苍蝇都飞不出去。

    慕容康为了阻挠李军的工事,特地命人制作了十面巨鼓,专门赶在李军休息之时擂鼓,同时命燕军做出出城攻击之势。

    无论是三更半夜还是凌晨午后,只要听到鼓声,李军就要立刻爬起来备战,燕军却是干打雷不下雨。李军不堪其扰,几次便松懈下来,燕军瞅准时开门杀敌,乘乱往外送信求援。

    李军吃一堑长一智,不敢再有片刻放松,闻鼓而起,实在是折磨得很。

    邺城存粮经不住消耗,李军多线作战,粮草也不充裕,慕容康便集结了*一批汉人老弱,将他们统统赶出城,教他们去李军营地乞食。

    李军能在燕境到处招降,打出的就是王师归来、恢复故土的旗号,如今汉人父老被鲜卑人赶出来,怎么能不收留?如此,明知是圈套也要往里跳。

    一想到这些日子受到的窝囊气,李军士卒凑到一处便要破口大骂,谢候在上面待了一会,确定无事后,将那几个人支走,重新跳下壕沟。

    才拉起上官风的,上头又起了喧哗,一个接一个的脚步声在头顶腾腾而过,响个没完。

    谢候只得又爬了上去,只见李军的工卒正结队疾行,每个人里都拿着铁锤和钢钎。

    “干什么去?”谢候忙拽住一个人问。

    “回将军,去漳河凿冰。”

    “凿冰?为什么凿冰?”

    “引漳河水淹邺城啊!”那卒子满脸都是兴奋,“这些日子真是受够了窝囊气,淹了他娘的慕容康,看他翻白之后还能不能跳起来擂鼓!”

    谢候面色大变,邺城已如强弩之末,挺不了几日了,实在没有必要水淹城池。一旦挖开漳河,城中无数百姓都会遭殃,这与屠城没什么分别。

    “谁下的令?”他高声问。

    “是我。”

    不待卒子回答,一道沉稳的男声已经回答了他,谢候心里咯噔一声,果然,前方的汗血宝马上正驮着一个熟悉的男子,他重新披上了战甲,除了唇色略有些发白之外,看不出身上重伤未愈。

    慕容康的第二个指望就这么破灭了。

    见李勖在营中走马,李军士卒大噪,杀声震得铜雀台上的青砖都在颤动。就着先前的壕沟工事,一条明晃晃的悬河很快就架在了邺城的头上。

    只要李军将闸门打开,汹涌的河水就会灌入邺城,城中无数军民都会葬身于涛涛冻流,就像黎阳战役中全军覆没的李军士卒一样。

    李勖命人用楼车挑起一封巨幅战书,向城中军民宣告,只要慕容康肉袒面缚出城受降,邺城百姓将免于这场劫难。

    慕容康大怒,挽着弓箭亲登城楼,将那封战书一箭射落,他派人朝着城外高喊:“大燕没有投降的皇帝,慕容康誓与邺城共存亡。”

    ——李勖厌恶被动的战争,若非谢候苦苦阻拦,李勖立刻就会成全了他。

    谢候为邺城争取到最后三个时辰,日落时分,若是慕容康依旧负隅顽抗,谁都救不了邺城百姓。

    水淹邺城的消息很快就在城中传遍,纵然早就知道朝不保夕,早就知道战火一起命若草芥,当死亡的气息如此强烈地笼罩在整座城池上头时,人们还是陷入到巨大的悲痛之中。在最后的三个时辰里,无论胡人还是汉人,他们都在努力地与各自的亲人、朋友和心中所爱话别。

    很快,就连宫城中的灵奴和灵徽都知道了这件事。

    灵徽问灵奴:“被水淹了会怎么样?”

    灵奴口中含着乳酪,话得有些含糊,“你不会泅水吗?泅水可好玩啦!如果被水淹了,邺城就变了一个大澡盆,咱们就在里头泅水!”

    “我不会泅水。”灵徽有些沮丧,想象着整个皇宫都变成一个巨大的澡盆,眉头不由蹙得紧紧,“可是,为什么女御长和乞伏娘子都淹城会死人呢?”

    灵奴一听到“死人”二字,一下子就想到了张猷,嘴里的乳酪好半天都咽不下去。

    他呆了一会儿,很快就满不在乎道:“你放心吧,我会泅水,会保护你的。”

    这话并没有安慰到灵徽,她的担忧依旧在细细的眉尖盘桓不去,半晌问道:“灵奴,你知道什么是死么?”

    “死?死就是就是被人给吃了。”

    “呜呜呜,我害怕,李军会吃了我的!”灵徽嘴巴一瘪,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不会的不会的”,灵奴赶紧摆,乳酪也顾不得吃了,“你别害怕,李军都是好人,好人不吃人!”

    灵徽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撅嘴道:“我父皇过,李军不是好人,他们的族长叫李勖,李勖是个大魔头!”

    灵奴这回真的急了,“李勖不是魔头,他是我阿父,我阿父是个大好人,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你胡,我父皇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他什么都会!”灵徽忘记了害怕,立刻高声反驳。

    “我阿父会骑马,会射箭,还会给我做弓,你父皇会吗?”

    “当然会!我父皇还会唱歌,会跳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阿父行吗?“

    “那有什么,我阿父还会扮大马让我骑呢!”

    “我父皇我父皇会学狗叫!”

    “谁不会呀?我阿父还会学猪叫,学驴叫,学蝲蝲蛄叫!”

    “你你我父皇敢吃狗屎,你阿父敢吗?”

    “我阿父天天都吃狗屎!”

    两个五岁儿争得面红耳赤,不知道因为什么吵起来,过了一会儿,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和好了。

    灵奴向灵徽保证,李勖绝不会吃人;灵徽也像灵奴保证,绝不会告诉别人他叫李杲。

    俩人蹦蹦跳跳回到毓秀殿时,太阳已经落山许久了,可足浑氏带着人找了整整三个时辰,侍卫将整个皇宫都要翻遍了,到处都不见两个孩子的踪影。

    可足浑氏绝望地回到寝殿,却见俩人正头挨着头下弹棋,她不由得又喜又怒,“你们跑到哪去了!”短短几个字,才出口就走了调,可足浑氏将灵徽搂到怀里,失声痛哭。

    一场危难提醒了她,她撑起的这片与世无争的净土,很快就要不存在了。

    她早就厌倦了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胡人打汉人,胡人打胡人,汉人打汉人没完没了。

    她想过,城破之时绝不茍且偷生,只是可怜自己的灵徽,可怜的灵徽,她才五岁,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抱有好奇,对即将到来的大难一无所知。

    母后哭,灵徽也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很伤心。

    看见灵徽哭,灵奴也开始抽泣,可足浑氏擡起头,看了他一会儿,终究没有吝啬她的慈悲,将这可怜的汉家郎一并纳入了自己的怀抱。

    初冬的红日在温柔的晚雾里收敛了它的光芒,看起来像是一枚圆圆的卵黄,它安稳地降落在遥远的邙山脊上,顺着山脊缓缓滑落。

    暮色之中,悬河水淙淙地流向四野,在冰冻的土地上结成一层坚冰,无数人听着水流声和结冰的细微脆声喜极而泣。

    谢候也松了一口气,邺城幸免于难,不是他的功劳,他没那么大的本事,除了他阿姐,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人能降得住李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