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第53章
营盘四周相继亮起星星点点的火把,暖黄的光晕照亮了中军大帐前空出的一片雪地,一左一右各有两行足迹向此处延伸,足迹的交汇处,一身硬甲的将军双膝跪地,头深深埋在身前人柔软的怀抱里,女郎臂合围,将他紧紧拥抱。
无论是周围的汉军还是城头的鲜卑军,都在夜色里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幕。
人世间最平凡的悲痛跨越了种族的隔阂和身份的差异,无论胡人还是汉人,无论王侯将相还是微末卒,他们在这一刻分享了共同的心伤。
上官风里端着药碗,止步在不远处,身后跟着谢候。
谢候问她:“他们什么了,你听到了么?”
“对不起。”上官风轻声回答,“他们一起向对方,’对不起。’”
隔得很远,她其实也没有听清,只是透过他们的神情,猜到了这句话。
李勖在韶音的怀中哭得像个孩子,他一遍遍地对她“对不起”,韶音的悬停在他头上,探出去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那一头被她无数次抚摸过的黑韧头发,在洛阳一战后染上了永远不能消融的风霜,她的郎君竟然有了白发。
他在她心中有千面,沉稳兄长,温柔郎君,铁骨英雄,宽厚阿父没有哪一面与脆弱相关。他六亲缘薄,灵奴是他唯一的寄托,韶音心如刀绞。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有看好咱们的孩子!”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对他过这句话,她总是在“都怪你”,李勖也总是笑呵呵地回答,“对不起。”
这一次,他回答:“都怪我。”
韶音泣不成声,拼命地摇头,“那是个意外,是一场噩梦。”
“噩梦噩梦”
李勖的确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他在梦里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辨不明幻觉还是现实,上天收走了他的灵奴,也一道收走了他的睡眠,除了昏迷之外,他的双眼再也无法合上。他陷入到不明所以的焦灼之中,杀戮和自毁的欲望不停地怂恿着他,他理智全无,只能凭着本能行事。
鲜卑人的弯刀一刀刀地割破他的皮肤时,他竟然觉得很痛快,儿子经受过的痛苦,他也经受一遍,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心安。
这些天他一直都在做梦。
现在,他醒了,韶音唤醒了他,李勖忽然觉得有些茫然。
他缓缓擡起头,迷茫地看着她,“我们做这一切有什么意义?阿纨,咱们的孩子没了,什么意义都没有了。”
韶音泪如雨下,捧着他的脸,用纤细的指头为他擦拭眼泪,就像过往无数次他为自己做的一样。末了,她狠下心道:“阿兄,我们还很年轻,我们还会”
“你住口!”李勖双眼血红,神色陡然变得狰狞,他厉声道:“谁都不能替代灵奴,谁都不能!”
“不是替代,没有人能替代灵奴,他永远都在我们心里活着!”韶音忍着哽咽,“可我们也要活着,我们还有许多事没有做。”
李勖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似是笑了笑,随即麻木地自言自语:“活着有什么意义。”
“你什么?”
韶音浑身颤抖起来,牙关咬得咯咯直响,她看着他,觉得这不像是李勖能出来的话。
“意义?意义”愤怒席卷了她的全身,韶音柳眉倒竖,恶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李勖,我告诉你有什么意义!结束乱世,统一天下,让孩子的父母和父母的孩子都不再经历我们的痛苦,这就是意义!”
“凭什么!”李勖梗着脖子,像个孩子一样不讲道理,“灵奴已经没了,无论做什么,我儿都回不来了!”
“就凭我的郎君他是个英雄!”
韶音双揪住他的衣领,“你给我记住,谢韶音只嫁英雄,不嫁懦夫!我的郎君他顶天立地,不会一跪不起!”
她粗暴地扭转他的头,迫使他朝天上看,“看到了么,孩儿就在天上看着,别让他瞧不起你!”
她身上有旺盛如野草的火气,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雪气,李勖在冷热交攻下打了个激灵,看见漆黑的天穹上高挂着一牙新月。
一瓣雪花落在他隆起的眉宇间,韶音含泪去吻他的眉心,“求你了。”李勖的臂遽然收紧,抱着她重新站起身来。
“不哭”,他吻她的泪眼,“阿纨,我们继续走下去。”
韶音张口咬住他的唇,李勖激烈地回应她,鲜血的味道在口腔中激荡,他们一生都忘不了这个疼痛的亲吻。
上弦月在头顶悄悄地眨了眨眼睛,渐渐移入云层,雪越下越大,年轻的夫妇在大雪中一起白了头。
上党台地。
卢锋部与北魏军在此对峙了数日,几次交下来,双方互有胜负,各自都在寻找对方的薄弱之处。
北魏不援邺城,反攻上党,实因上党对李勖而言意义非凡。魏王元健卷入这场战事的目的,不是要救燕人起死回生,而是要给李勖致命一击。
太行山脉绵延千里,自南而北纵贯神州,在东西两方分隔出华北平原和山西高原两个部分。八条狭窄的咽喉道将这两部分连通,称为太行八陉。
这八陉之中,沟通河东地与中原腹心的滏口陉、白陉、太行陉和轵关陉均在上党台地附近,谁占据了上党,谁就控扼了自东到西的咽喉。
李勖已经占据了关中和洛阳,如果上党地区也为他所夺,那么李军的轻骑将会在整个中原大地纵横无阻,届时不仅燕人无力回天,北魏亦危在旦夕。
元健御驾亲征,亲自督战上党,卢锋遇到了对,这几日暂时停止了攻势,转攻为守,耐心寻找魏军的破绽。
连日的大雪在野地上覆了一床平整的雪被,破晓时分,雪地上露出了昨夜行军的痕迹。毡鞋,马靴,马蹄印,车辙有经验的将领能够通过这些印迹分辨出敌人的数目,卢锋是个中翘楚,不仅估计出了这只北魏军队的人员组成,而且准确地判断出了他们的目的:运粮。
李军沿着车辙悄悄行进,终于在大陉村附近发现了魏军的粮仓,卢锋黑沉了几日的脸上终于现出一点笑容:魏军的弱点找到了。
元健千里来袭,补给就是他们的命。
卢锋察看四周地势后,立刻做出安排:一队人马趁黑摸入大陉村烧粮,余下主力分成三路,两路埋伏在敌人必经之路两侧得高地上,准备袭击前来援救的魏军,余下一路悄悄绕到魏军大营后方,相袭营。
李军将领多是北府起家,他们追随李勖多年,身经百战,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善于超额完成军令。
灭秦之战中的上官云和褚恭就是如此,这次负责攻打青州和兖州的祖坤也是如此,眼下上官云和徐凌正朝着河套节节推进,若是他们打到雁门关,下一步就是一举攻克魏都城平城,如此,留给卢锋立功会已经不多了。
当大陉村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时,卢锋心里的火也腾腾地烧了起来。
如果这场战役如他预想的一般,他将摘下北伐以来的最大战果:魏王元健的脑袋。
如他所料,雾气蒙蒙的村路尽头,魏军果然来救粮草了,他们对前方早就设置好的捕兽笼一无所知。
——卢锋吸取了敌人的教训,命部下设伏时绕路而行,没有在魏军视野中留下足迹。
“冲啊!”
当魏军进入包围圈后,随着卢锋的一声将令,两侧埋伏好的李军顿时呐喊着从高处冲下,魏军毫无防备,一时间惊慌躲避,自相践踏。
后方,另一路袭营的李军同样进展顺利,他们趁着魏人大部队出营救粮的时,成功袭入魏营,将李军的大旗插在了元健王帐之外。唯一遗憾的是,元健并不在帐中,这位魏王与李勖和慕容康一样,都喜欢冲锋陷阵,杀在队伍最前。督护成盛不无遗憾地感慨道:“看来,魏王这个分量十足的俘虏还是要卢将军亲俘获!”
大营被袭,李军在后方摇旗呐喊,前方救粮的魏军得知这个消息后急忙回奔,卢锋乘势追杀,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噩耗在傍晚时分送达李勖的大帐:魏军绕过上党,已经突入关中。
关中。
魏王行辕内弥漫着一股甘甜的杏子酒香,元健赐酒肉给将士们,与他们共同庆祝这次大捷。
“李军恐怕现在还不知道,咱们留给他们的是一座空仓!”
“入了关中,往后愁粮草的就不是我们,而是李勖了,哈哈哈!”
“他要袭咱们的大营,殊不知,咱们已经绕道取了他的大后方!都李军战无不克,我看也不过如此,陛下不过巧施计,李军就上当了!”
“诶,不是李军无能,而是咱们陛下这个空仓计实在高明,卢锋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对对对,陛下圣明!咱们一起敬陛下!”
魏将口称圣明,纷纷举杯敬元健,元健嘴角含笑,与他们一一示意,酒盏碰唇后,只轻轻抿了一口,随后看着兴奋的众将,平静道:
“李勖不该急着出关取洛阳,这便是一着不慎全盘皆输。汉人有句话的对,行百里者半九十,我们该做的,是从敌人身上吸取教训,而非沾沾自喜。李勖仍然是个不容觑的对,不可轻敌。”
“皇兄得不错”,元骅点头道,“关中是片膏腴地,李勖劳师动众地灭掉秦人,到头来却是为我们做了嫁衣裳,他一定不会甘心。接下来,我们将会在东方的潼关和北方的河套继续作战,诸君还要奋发才是。”
众人莫不称是,龙华将军侯莫陈仪高声道:
“李军转战千里,背井离乡已经一年有余,在长安分得财物后就已经生出衣锦还乡之心。如今士气不减,不过是靠着主帅李勖个人的威望支撑而已。然而,在利益面前,威望是不可靠的,如今我们占据了关中,李军将士留在长安的财物全部落空,白白辛苦了一场,他们的士气很快就会消耗殆尽。”
他喝了口杏子酒润喉,继续道:“所以,微臣以为,接下来的战事当集中在北方,潼关还是以守为主,将李勖慢慢消耗掉。”
元健面上露出赞许之色,“侯莫陈将军得不错,当务之急是将关中稳稳吃下,不可重蹈李勖的覆辙。”
侯莫陈仪拱道:“陛下,河套的上官云部和徐凌部攻势凶猛,已经对平城产生了威胁,是否派一只人马北上,稍缓平城之急?”
“不必”,元健摇头,笃定道:“善战者,制敌而不制于敌,攻其必救,他必定千里奔回。我们袭取了关中,上官云和徐凌一定会撤兵救援,我们只需以逸待劳即可!”
侯莫陈仪笑道:“陛下圣明,臣茅塞顿开。”
推杯换盏之间,魏将无不酒酣耳热,面露红光,唯有元骅神色淡淡,心中始终有一丝隐隐的担忧。
此刻留守平城的是尚书崔嵬,皇兄元健对这个汉人十分信重。
元骅看着上首微笑的元健,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
魏人袭取关中,最高兴的还是困在邺城中的燕军,他们争先恐后地爬上城墙,冲着城外灰溜溜撤兵而去的李军大声欢呼。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城中粮草断绝,燕军原本已经陷入了绝望的境地,离死只差临门一脚,万万没想到,李军在这个时候撤兵了!
慕容康在谯楼上望着远去的李军,整个人如木桩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阳光洒落在他的愁眉上,缓缓将其上的褶皱抚平,他迎着太阳的方向闭上眼睛,心中百感交集:祖先到底还是庇佑了他,没教他成为亡国之君。
诚如魏人所料,李军的士气一泻千里,他们从江南出发,翻山越岭抵达潼关,经过一年多的血战,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终于取得了关中。过往这些战役之中,当属潼关之战时日最长,伤亡也最惨重,一想到还要重来一遍,饶是北府老卒也觉得心生疲惫。
撤退的李军队伍绵亘几里,颓丧的情绪如同一片阴云,第一次笼罩在这只劲旅头上。有些卒子窃窃私语,唏嘘道:“人有时候真不能不信命,主公的死就是个预兆,这个龙门呐,到底还是没有越过去!”
队伍沉默地撤退,向着潼关方向行进,韶音坐在大宛马背上,身后是李勖,他也和这只队伍一样默默无声。
问他伤口疼不疼,他也不话,韶音想要回头看他,肩膀上忽然觉得一沉,他将下颏垫了上去。
“阿纨”,他声音轻轻的,听起来有点可怜,“李某打过那么多次胜仗,你头一次来,我却不战而败,感觉颜面无光啊!”
韶音不由得蹙起眉尖,好气又好笑:“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净想些不着边际的!”
李勖将下颏又往她颈窝移了移,“我们辛劳一场,到头来,很可能是一无所获,你怕不怕?”
韶音想看看他是不是又发疯了,刚要偏头,又被他的脑袋轻轻地拱了回去,“告诉我,怕不怕?”
“怕什么?”韶音嗤了一声,“郎君最初有什么?江边一片杂草丛生的破校场,不到三千人马和一口袋铜钱而已!”
她想到这里不由得笑了起来,揶揄道:“那三千人马也不是你的,而是人家赵勇的,里头还有赵化吉的一千!还有那一口袋钱,有些人一本正经地将他的家底都交给我,结果里头只有几百钱,简直穷得叮当响!”
她着还是回头睨了他一眼,“原本就一穷二白,怕什么?大不了重新来过!”
李勖低低地笑出声来,“阿纨豪气干云,果然是我的女人!”他忽然搬过她的脸,在缓慢行进的队伍中吻她。
“你疯了,这么多人”韶音使劲推他。
“别动,我疯了,我不光想亲你!”
他用披风将她乱动的脑袋罩住,欲盖弥彰地在底下放肆撒野,韶音被他亲得气喘吁吁,只觉得这辈子都无颜再见人了。
李勖看着披风下她红透的脸,情不自禁地在那只皱鼻头上咬了一口,“不许皱鼻子,记住了,这世上能打败你郎君的人还没生出来!”
韶音琥珀色的明眸蓦地睁大了,李勖心猿意马,脱下披风让她给盖得严严实实。
她透过披风的缝隙看她的郎君,只见他眉眼高扬,俊朗的面孔上意气风发。只这一眼,韶音的心就安稳了,不管接下来的风云如何变幻,她都确信,这样的李勖战无不胜。
李勖脸上的笑涡渐渐地深了,他拉了下披风,将她偷看的眼睛也捂上,朝着左右高声喝道:“传令下去,即刻攻打邺城!”